奉你至星辰 第79节

  整个人就像是被撬动了什么开关,目光涣散得再没有一丝聚焦,呼吸也变得一下比一下急,修长分明的长指狠狠扣住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口。
  直到见势不妙的医务人员急闯而入,将一管不明针剂打入他的小臂,他仿佛突然入了魔怔的状况才得以慢慢消解,不再挣扎地任凭医务人员搬回病床。
  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毫无心理准备的季沐子几乎被吓呆了。
  因为被医务人员以避免刺激沈羡之的情绪为由拦到了病房外,她卷翘的睫尖这会儿已然蓄出了忧心忡忡的泪雾。
  “你们给我沈哥哥打了什么?”
  医务人员下意识将问询的目光投向贺云昇,见他没有对季沐子隐瞒的意思,才语气平静地答。
  “镇定剂,沈先生情绪不稳定时容易做出极端行为,避免他伤害到自己。”
  季沐子怔怔地伫在原地,没哭出声,剔透的泪珠却大颗大颗地掉下来,漂亮脸蛋不一会儿就缀满了泪痕,她抬起白皙手背擦,却怎么都擦不尽。
  她印象中的沈羡之一直是个情绪内核特别稳定的人。
  当年救下她之后,他足足花了大半年的时间来重塑了她支离破碎的安全感。
  之后也一直担当着无所不能的大哥哥角色,凭借她如今回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的耐心,润物细无声一般,将她成长中的一切烦恼消解于无形。
  而这次重逢后,他拧归拧,内耗归内耗,甚至在外人看来,他的生活状态都是颓得不能再颓,丧得不能再丧。
  可即便如此,他也从未向她输出过什么负面情绪,有时实在提不起兴致陪她开心,就独自熬到能够稍微笑一笑了,再努力笑给她看。
  他会情绪不稳定到需要注射镇定剂的程度,季沐子从未想过。
  但看医生为他注射镇定剂时的轻车熟路程度,就足以见得这对于他来说,绝对已经经历过很多很多次的情况。
  季沐子缓缓抬眸望向贺云昇,乌黑的眼眸里水汽朦胧,一开口,音色就是颤的:“贺总,沈哥哥他……是那次事故之后,就变成这样了吗?”
  她明白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沈羡之又看不到,她哭得再凶也没人会因为她的眼泪心软,更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可问起沈羡之那些一定很难过很痛苦的过往,剔透的泪珠还是顺着卷翘睫尖簌簌滚落。
  贺云昇没否认:“算是吧,其实比起一开始的时候,已经好很多了。”
  贺云昇毕竟没有安慰兄弟媳妇儿的特殊癖好,言至此处,果断开动话术,隐去了所谓“好”很多的根本原因。
  沈羡之才不是顺理成章地被时间治愈了,如果没有能够救赎他的外力干预,那些烙在他身心上的创伤只会伴随时间的流逝愈演愈烈。
  只是鬼门关前过的次数多了,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本来也没有多久好活,那与其采取极端方式自我了结,倒不如像现在这样,“顺其自然”地早死早超生。
  旺财都没有找回来的那段时日,他甚至会完全将现下饱受煎熬的每一天,当做已故父母对他的惩罚。
  他自觉辜负了父亲的嘱托,不仅没能替他保护好母亲,还因为“心慈手软”,无法违背爷爷的遗付,没能对害母亲郁郁而终的沈家人赶尽杀绝。
  因此不觉间便在潜意识里植入了一个认知,在他父母肯带他走之前,他都必须用痛苦活着的方式向他们赎罪。
  只是一旦拿这当做维系生命的唯一理由,又怎么可能会拥有健康的心态?
  不夸张地说,他之所以能在大多数时候很好地抑制住自毁倾向,全凭他本身就是个较常人更理智更克制的人。
  想到这里,贺云昇垂眸望向季沐子。
  一直以来,沈羡之都严辞禁止贺云昇向季沐子说起当年的事情,哪怕是略过沈家门楣,单纯只道当年是什么类型的事故致使他双腿致残,都不行。
  沈羡之打心里不认为自己值得心疼和可怜,所以更加不希望季沐子由于心疼他可怜他,而对他予以更多的体谅和包容。
  她可以知情,但必须等到他死透以后,这是沈羡之不止一次明确给贺云昇的态度。
  考虑到若真将他惹急了,鬼都不知道他会在情绪失控的状态下做出什么事情,贺云昇除了顺他的意,也是别无他法。
  不过今日季沐子既然已经亲眼瞧见了沈羡之的这一面,贺云昇自然就没了继续替他遮掩的必要。
  到头来沈羡之在镇定剂的作用下并不安稳地睡去。
  而实在担忧他有没有摔坏的季沐子则在贺云昇的默许下,第一次借着医生为他上药处理淤青的机会,看清了那两条布满伤痕的细弱双腿。
  唐媛怕季沐子难过,始终小心翼翼地陪在她身旁,眼下跟她一同瞧见如此惨烈的伤疤,自己都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伤……好像不太像摔伤或者车祸之类的意外事故……”
  她说着,小圆脸抬起来,欲言又止地瞄向贺云昇:“沈哥……是招惹过什么人吗?”
  唐媛还是选择了相对隐晦的提问方式。
  她的医学常识告诉她,沈羡之的腿伤大概率来自于人为的钝器重击,而且极有可能不止断过一次……
  不希望季沐子搅和进沈家的烂事里倒是沈羡之和贺云昇的共识,因此贺云昇道出实情之余,还是在罪魁祸首的身份及沈羡之本人的背景上做了保留。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在我们的圈子里,像阿羡这样的人,太容易挡别人的路了。”
  贺云昇点到为止,他无意挑起季沐子对具体某几个人的仇恨,如果沈羡之真有重新振作起来的那天,但凡欠他的,他自会轻而易举地讨回来。
  关键是他还能不能破除心结重新振作,这才是季沐子需要做的事情,她得陪他一起走出来,因而总不能对沈羡之如何落至今天这般境地一无所知。
  季沐子现在就得知了沈羡之的伤皆为人祸所致。
  许是见多了沈羡之对生活品质毫无要求的日常习惯,她倒没有怀疑沈羡之是不是也有豪门背景。
  只心疼极了地又向病床走近几步,瓷白纤指犹犹豫豫地悬于男人布满疤痕的腿上,似有触碰之意,却生怕碰疼了他似的,迟迟不敢有更近一步的动作。
  她曾经想不通的一些事情,终于在这一刻有了模糊的答案。
  比如照亮了整个青春的沈羡之,为什么会迟迟无法迈过那道坎儿,在事故后仍阴郁颓丧了整整五年。
  比如他的强烈自毁倾向从何而来,又为什么会一直和她拧,好像比她更加难接受他自己的身体已经有了无法复原的缺陷这件事。
  原来他的腿是被人打断的,面对显然并非只断过一次的伤势,贺云昇索性将他曾被受雇于仇家的境外□□囚禁过八个月一事和盘托出。
  整整八个月,他被关在暗无天日的边境地牢中,全凭能为对方带来丰厚利润的过人头脑,才得以换来境外□□的老大瞒着雇主留他一命……
  季沐子最终也没有碰他的腿,只拿纤纤素手轻轻勾住了他冷白玉质的指尖,绕指柔一般,珍而重之地擎住了,就再也不舍得放手。
  她眼眶中仍蓄着欲滴的泪,洇得靡艳眼尾红成了一片。
  “怪不得我当时一直打不通他的电话,如果我再想多一点就好了,居然只顾着怪他丢下我,都没考虑到他可能是遇到了危险,让爸爸妈妈带我报警……”
  话匣子打开,季沐子突然觉得她非但过去做小妹妹时不称职,现在做起女朋友同样称职不到哪里去,泪眼朦胧的美目凝在沈羡之身上,樱唇扁得发颤。
  “他明明每天都在煎熬,我却只觉得他在自己和自己较劲,都没站在他的立场思考过,如果他主观上随随便便就能克服,怎么可能一直自我折磨?”
  “还有刚刚……”
  说着说着,季沐子哽咽得说不出话了,男人昏睡中依然微蹙的俊隽眉目映在她眸中,让她想起了适才重重“摔”他那一下。
  他人在医院里,医生和贺云昇就守在近旁,这种情况还会允许他抽烟,只意味着抽烟之于当时的他而言,是对他造成伤害最小的事情。
  无论身体还是心理,他都一定特别难受。
  不然也不会一见到她,就迫不及待要用和她亲密的方式,去在她身上寻求一份只有她能给予他的安全感。
  可是她都干了什么?
  她想说的话真的有那么急吗?
  为什么就不能等他亲完,笃定她才没有变心,也不会离开之后再说呢?
  沈羡之数日没有进食,出于人身安全的考量,医生打给他的镇定剂势必会小心地控制剂量,因此并不会让他睡太久。
  他醒来时还是凌晨,枕边伏着那个他只恨自己没有福气来好好呵护一辈子的姑娘。
  正屈着纤软指节小心翼翼地挂着他的指尖,将睡未睡的俏丽脸蛋上还残留着若隐若现的泪痕。
  叫他只侧目看了一眼,那颗本就纠结万分的心,就动摇得一塌糊涂。
  她一看就是守了好久,守到实在挨不住了,才迷迷糊糊地趴在他病床旁浅眠过去。
  沈羡之舍不得叫醒她,无奈被那针镇定剂打晕前他才抽过烟,这会儿幽幽转醒,喉咙里实在涩得厉害,他再怎么努力去压,依旧不受控制地溢出几声咳。
  他仍然没什么力气,压抑咳声几乎耗尽了他所剩无几的体力。
  待季沐子被动静吵醒,泛红的眼底便照见了男人艰难起伏的嶙峋胸膛。
  意识到还是惊扰了她,他条件反射地想要抽走那只与她十指相勾的手,却被她眼疾手快地握得更紧,轻轻摩挲后奉若珍宝似的擎在自己额前。
  男人的掌背冷玉般凄清寒凉,少女的体温却熨帖着恍若春阳的暖意。
  这一刻一切已经无需多言,关于她到底有没有变心,静谧的凌晨病房中,她用二人渐渐重合的心跳声给了他答案。
  “对不……”
  “对不起。”
  最后到底是他慢了一步,这声道歉明明是由他先开口,却因他喉咙干哑发声艰涩,而先落结在了她温软清灵的尾音上。
  沈羡之淡到没有血色的唇轻抿成一条直线,心中五味陈杂的情绪涌至棕褐色的眼底,让他怯懦地半敛浓长鸦睫,试图闪避她盈盈视来的视线。
  “贺云昇告诉了你一些事情,对吗?”
  他是何等敏锐的人,心知肚明既然已经在她面前失控到了需要注射镇定剂的程度,有些东西,就注定是瞒不住了。
  季沐子握着他的手下移到唇边,和着清甜的呼吸,将自己柔软的唇瓣轻轻烙在上面。
  “嗯,贺总同我说了,五年前我之所以没能等到你,是因为你经历了一段特别艰难的时光。”
  沈羡之更加不敢看她,哪怕他清楚贺云昇有分寸,至多将话说到他遭奸人所害就会点到为止,并不会毫无保留地道出他和沈家的恩怨血仇。
  但纵使只有这些,在他原本的打算中,也是要等到他死透了,才会叫她知情。
  他无法否认,半推半就将这份感情维持越久,他那见不得人的私心和潜滋暗长的占有欲也就越与日俱增。
  以至现在只是想象一下她或许另外有了喜欢之人的可能,无论那人配与不配,他的第一反应都是不甘和嫉恨。
  恨到妒火燃至眼中,情绪就会像今日这般,完全不受控地吞噬掉他的全部理智。
  只是他虽然无法抑制自己的内心,却十分清楚这样做不对。
  所以他才不希望将这些过往作为筹码,用卖惨的方式去博取她的同情,把她曾寄托在他身上的纯粹慕恋,变为绑架她对他死心塌地的人性约束。
  她是那么好的女孩儿,不该因为怜惜他那些自作自受的苦难,而错失掉真正有资格站在她身边的良人。
  况且他也藏着那么点不自量力的野望,好歹被她暗恋了五年,又做了她的初恋对象,他希望她以后无论走得多远,心中也始终能为他保留一个角落。
  在那里,他就是那个无所不能,可以为她达成一切的沈哥哥,而不是一个步步都错,最终害人害己,活该自作自受,却凡事皆要连累她照顾迁就的废人。
  思绪落到此处,沈羡之清隽的眉心折出深痕。
  因为季沐子抱着他的手亲够了,就再自然不过地拿起床边桌上的保温壶,倒出一杯刚好温热的梨汁,喂至他浅白的薄唇边。
  他不希望她为他费心,事实却是他这会儿根本没有起身的力气。
  全靠她将玉臂垫到他颈下,他才堪堪半撑起身体,中间更是缓了几次,总算艰难喝完了这杯润喉止咳的梨汁。
  然而不待他用刚润好的喉咙说出什么*丧气话,她就紧接着凑过来,仗着他无力抵抗,就蜻蜓点水似的,在他唇角的位置落下一记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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