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卧室的门紧闭着, 路远寒站在原地,隐约能听到父亲的鼾声从中传出。出了一天外勤的刑警疲惫至极,已然睡着了, 并不知道就在自己家中, 在不到十米的客厅内,竟然发生了一起堂而皇之的凶杀案。
女人机械性死亡的身躯软绵绵躺在路远寒脚下,就像没有骨头一样。
混杂着浓重酒气的涎水从她唇下淌出, 如同一串银白发亮的水珠, 在美容院花了重金护理的脸原本光滑、细腻得就像绸缎一样, 现在却显得青紫肿胀, 换作世界上任何一个死人, 都是这副平庸无奇的模样。
路远寒拨开耳边垂下的碎发,不再有聒噪的声音一直念叨着他。
如此看来, 她确实是死了。
杀人的行径已经得到了实施, 他却并没有因此觉得好受。皎洁的月光从十四楼的玻璃窗倾泻而下, 将年轻的犯人照得脸色煞白, 巨大的疲惫感如海啸一样轰然席卷了他。压得他整个人几乎要喘不上气。
“路远寒……”那个声音又出现了。
路远寒原本想坐在沙发上休息一会, 然而他微微低头,视线扫到母亲摔碎的东西,又倏然停下了动作,过了两秒, 才弯腰捡起一块锋利得能够伤人的碎片。
他就像一个悄无声息的幽灵,紧攥着那块碎片,缓步走进了卫生间。
当然, 在路远寒离开之前, 他没有忘记把女人毫无血色的身体放到沙发上, 替她盖上毯子, 将客厅里倾翻打碎的一地残渣清理干净,维持好这个家的整洁环境。
对于十七岁的路远寒而言,家里的浴缸已经有些小了,并不够他将自己完整地放进去。
但他还是拱起双腿,连校服也没有脱,就坐在了开始蓄水的浴缸之中。
水位逐渐上升,湿漉漉没过他的脚趾、小腿,以及抵着膝盖的指尖,这种回到水中的感觉让路远寒很自在,仿佛一切压力都被分散了,他要考虑的只有什么时候换气,才不至于在水下溺死。
他拧上水龙头,往浴缸里丢了一颗浴盐。
浴盐飞速融化,不过瞬息,就化作一片粉色的泡沫漂浮在表面,掩盖住了从他手腕下蜿蜒而出的血水。只有将脑袋完全埋进水下的人,才能看到那浓重如死的殷红。
路远寒能清楚感觉到,自己正在失血。
他割腕的手法很巧妙,深度恰到好处,桡动脉破裂后一直大量出血,趋向死亡的虚弱感逐渐将他裹了起来。浴室的顶灯变得模糊不清,路远寒已经没有力气再撑开眼皮,他的睫毛沾了水,即将触碰到下眼睑,看上去就像要睡着了——他一整天都没有闭眼,忙着上课、杀人,跟自己互相算计,是时候停下来休息了。
片刻后,路远寒抵着边缘的后背一滑,整个人跌进了浴缸,带有香气的血水瞬间涌进口鼻,将他呛得猛烈咳嗽了起来。
纵然如此,路远寒仍在不断下沉,越来越深,也越来越难以呼吸。事情的诡异让他隐约察觉到了一分不对劲,家中放置的浴缸是最常见的款式,最多只有几十厘米高,怎么会像是无边海沟一样深不见底?
但这个想法只维持了不到一秒,很快就消失不见。
那阵潮水如伸出无数手臂一样拥抱着他,紧裹着他,将路远寒的身体往更深处拖去,这种轻飘飘的感觉就像游鱼入海,飞鸟在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些水消失了,他穿过赤波一样的天际,整个人急速降落,从铺着血幕般的世界上方摔了下去。
路远寒霍然睁开了眼睛。
视野中的发光物不断逼近,在他眼前飞快放大,看上去极为怪异,像是一个正在旋转的平面,周围还分布着无数运动的黑点,
在路远寒的身体悍然撞上去之前,他终于反应过来——那是棱镜的顶部。他在濒死之时,竟然穿越了两个世界的边际,到了那座巨大的建筑物正上方。
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举动,他就失去了意识。
*
“滴答、滴答……”
某种黏稠的液体落在了路远寒脸上,触感还很温热,顺着他的面部轮廓不断往下流去,所到之处泛起轻微的痒意,毋庸置疑,这并不是一种多么愉快的感受。
他抬起一只手,在自己脸颊上摩挲片刻,才从勉强张开条缝的视野中看到了指腹上让人触目惊心的红。
——有人的血滴在了他脸上。
意识到这一点后,路远寒瞬间清醒了过来。他从硬质地板上坐起身来,说实话,这地方硌得他骨头生疼,比家里的瓷砖还要让人躺着不舒服,简直就像为犯人准备的。
犯人?路远寒眉头微微跳了一下。
直到此时,他才抬起头打量着吊在自己头上的这位仁兄,那人显然已经死透了,垂下的身体略显僵硬,在绳圈束缚之下小幅度晃动着,两侧的手因脱力而松开。
他往上看去,那张悬梁自缢的脸再熟悉不过,正是路远寒本人。
又一个死去的自己?
有了前面的铺垫,无论在幻觉中看到什么,路远寒都不会再感到意外了。他静下心绕着尸体缓缓转圈,很快就得出了那人是自杀的结论,除此以外,他还观察着周围环境,在脑海中搜集着一切有用的信息。
首先,尸体身上没有穿华庭一中的校服,从着装和皮鞋上看应该已经进入社会了,显然并不是2号。
其次,他所在的这个房间很小,还没有路远寒的卧室大,四面都是刷着白漆的墙壁,没有任何家具与装饰,看上去太过干净,反而让人生出一种极其压抑的感觉。
而在尸体旁边不远处有一张简易床,边缘处的床单有明显褶皱,对方似乎就是踩着这里,才将自己吊上去的。
死者自杀的手法已经有了初步掌握,除此以外,路远寒还有一个在意的地方,那就是天花板上的漏洞。在纯白的房间中,那个黝黑的窟窿显眼至极,不断有狂风裹着一阵血腥味从中吹拂进来,从声音上判断,他感觉自己现在像是……待在海拔非常高的地方。
难道自己就是从那里进来的?
路远寒揣测着。他只记得将“母亲”安置好以后,到卫生间洗了一把脸,洗手池中骤然升起漩涡,靠极为强大的吸引力将他往水面下按去,再次睁开眼时,就已经在这个地方了。
该不会是2号触发了什么交换机制吧,路远寒想。
他下意识绷紧了弦,一伸手从裤袋里摸出了手机,好消息是屏幕没有彻底碎裂,还能勉强使用,但是信号太差,消息应该是发不出去了。难以想象在卫星覆盖如此广泛的时代,竟然还有这种落后的地方。
他尝试着给对方拨了个电话,果然没打出去。
路远寒打开聊天界面,发现竟然有一条将近半个小时前发来的消息,那么他至少应该昏迷了二十多分钟。
l:我忍受不了了。
这条消息的内容看似没头没尾,却让路远寒蓦然一惊。
从已有的情报来看,两边世界基本上保持着同步前进。他站在一个成年人的角度,并没有选择扼杀身为怪物的母亲,2号行事莫测,做出什么抉择都有可能。
但那毕竟是生了他、养了他二十多年的亲人,就算路远寒曾经非常仇视他们,在那深刻的感情之下,同样也有着不可割舍的一份爱。
要是真下了手,他必然会陷入崩溃之中。
联想到十七岁的那个夜晚,路远寒大致已经有了猜测。他知道小时候的自己骄傲、自负,极其暴躁易怒,同时还有着严重的自毁倾向……他忽然觉得,2号不仅仅是从他性格中剥离出的一个阴暗面,更像是年少时那个即将走向极端的自己。
当时他停下了手,并没有成为一个罪犯。
那2号呢,他怎么想?
路远寒细想之下,只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他太了解自己会做出什么事,在什么情况下失控,2号要是自裁了倒是不要紧,毕竟他们本就为身体的主导权争得头破血流,但在这种地方,2号就像是他的另一双眼睛,路远寒还要透过那人搜集情报,并不能放他轻易去死。
冷静下来,路远寒对自己说。
事情已经过了有半个小时,他就算再关心,也无法将消息传递过去,改变对方的行动。与其操心2号现在的处境,倒不如想一想该怎么从这个死了人的房间中出去。
有自己的尸体陪着,他至少不会一个人寂寞了。
路远寒走到房门前,尝试着在缺少钥匙的情况下转动把手,却并没有成功。
这道房门设计得颇为奇怪,全身采用厚重的金属制成,在比路远寒眼睛略低一些的位置,还镶着块窄小的长方形玻璃,似乎是为了让外面的人窥探用的。
他弯下腰往外望去,视线却被材质特殊的玻璃阻隔,什么都没有看见,只得暂时放弃了这个想法。
等等……路远寒眉头紧皱,倏然停下了动作。
将前面种种怪异的迹象结合在一起,他不由得产生了一个想法:难道这里真的是关押犯人的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