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生死攸关之际,大祭司终于摆脱那种浑浑噩噩的状态,恢复了高位者应有的理智。
  然而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已晚,因为事情已经发生了,众人就像被一支利箭贯穿了身体,纷纷僵在原地,惊恐地望着从池边升起的庞然大物——深黑的龙头浴水而出,用那黄金一样冰冷的眼睛注视着下方的渺小存在。
  在如此巨大、恐怖、充满威严的瞳孔面前,无论是何种生物,都毫无反抗之力。
  “吼——”龙吟骤然响起。
  在那狂啸声掀起的阵阵余威之下,已经有凡蒂斯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口鼻溢血地昏了过去。
  不仅是她们,路远寒脑袋也在嗡嗡作响,刚才的龙吼差点让他失去意识,让1号临危受任,从精神深处窜出来接班。
  好在改造过的血脉够硬,即使他脑海中像有一千个交响乐团在齐奏,身体还稳重地扎在地上,不曾倒下。
  他扬起脖颈,紧靠着背后的硬物,随时准备离开。
  震鸣还在激荡,路远寒的思维变得极为迟缓,刚冒出一点行动的想法,地板就猛然裂开——圣殿正在不断下陷!没有了支撑点,他的身体顿时被重力影响,在空中划出一道标准的抛物线,向着怒潮迭起的池水冲了过去。
  就算他心中有再多想法,在这一刻也尽数变得空白,只剩下危险二字。
  飞快滑过的视野中,路远寒看到玻璃片的闪光、凡蒂斯倾洒在地上的鲜血、昂然扬起的龙嘴……紧接着一片黑暗笼罩下来,他坠进了水中,以肉身撞上那些坚硬至极的鳞片,激荡的水流和剧痛同时裹挟住了他。
  下一秒,天旋地转!
  路远寒骑在龙身上跃出水面,指节抬起,他摸了一手湿淋淋的黑水。
  那触感极其恶心,他不由得垂下视线,看到某种湿滑、黏腻、呈灰黑色的物质正从这庞然大物的体表缓缓渗出,不断淌下,让他感觉自己像是伏在了泥潭当中。
  路远寒甚至怀疑是因为这个污染源,天池的水看上去才是黝黑一片。
  神杀死一个人,需要多久?
  路远寒不禁想道,对于高维生物而言,他们就像是纸上铺开的一个个墨点,再怎么挣扎,只要对方撕破纸页,就能完成屠杀……即使是已经在失控中走向癫狂的神,随手抬起权杖,也能轻而易举抹杀他的存在。
  兽脊不断起伏,时而潜到水下极深之处,时而飞向高空上破碎的穹顶。路远寒就遭殃了,他整个人被黑色的分泌物浸透,只剩一双眼睛还在转动,浮现出幽冷的光。
  就在这时,他又听到了那阵悲鸣,比刚才更强烈、更为悠远,仰天叹出一阵无法消散的长啸。作为创造了圣地的伟大存在……
  祂在伤感,甚至是为此心痛吗?
  路远寒无法理解那种情感,但他能感受到,手下的鳞片正在融化。
  不仅是泥水,就连血肉也在融化,从坚硬变得柔软,一枚又一枚鳞片铺展而开,如同黑中透红的河水。意识到对方正在自体溶解的一瞬间,路远寒已经深陷进龙血里,他眨眨眼,就像坐上了滑道,顿时被吞进那庞大的身体之中,从龙身上高速疾驰向温热的巢穴。
  顶着满身满面的血水,他几乎睁不开眼,液体漉漉而下,路远寒屏住呼吸,整张脸都像在燃烧一样炙热发烫。
  鉴于失去了感知能力,他并不知道自己下潜了多久,陷入到多深的腹地。
  直到快要窒息的那一刻,路远寒骤然松开口鼻,血液喷涌而上,灌进微微作颤的喉咙,他艰涩地咽下去,才听到一个出尘的声音隐隐从内部传来。
  与狂野的龙啸不同,那道声音听上去极为平静、理智,似乎正尝试着向外界传达信息。
  路远寒仍在向下沉,但他的精神世界却像是被人征用,毫无防备地打开,成为了托住那道声音的桥梁,紧接着共享视野,眼前开始浮现出不属于他所见的诡异画面。
  “……”
  画面飞快变换,没有一刻停留,路远寒知道,对方只是在借用他的“眼睛”搜寻过去的记忆。破碎的影像中,他看到这座城过去数千年的一幕幕如流水倒转,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圣殿骑士的话——塞汀说得对,神赐无所不在,即使陷入沉睡,祂仍然注视着圣地中的每一个子民。
  他看到无形之墙升起,海水如臣服一样地退下。
  那道屏障,又或者结界就像是神的皮肤,在抵御外界侵入的同时,也容纳了海水中的污垢,从一秒到一天、一周,甚至是一千年,积攒得越来越多,直到堵塞血管,无法正常运作,就从本尊的体表排了出来。
  就算是清理一千年的尘土,也该疲倦了。
  置身那些或是漆黑、或是明亮的往事中,路远寒能品味到一种浓重的情绪,此时此刻,他累了,累得无法沟通,也找不回最初的路,只能一个人寂寞地往前走,像是走进了预先准备好的棺材,沉睡在天池之下。
  作为无上的存在,祂仍在倾听祷告,一句句真诚的祈求本该是维持理智的锚点,然而……事情开始变了。
  祭司们是神的侍从,同时也肩负着揣测圣意的重任,祂的一举一动都会被解读,回应频率的降低被视作一种降怒,一种灾厄,凡蒂斯不断筛选出心地纯真的继任者,以此来取悦护佑着永恒之城的存在。
  但事实与他们信奉的血统论背道而驰。
  纯血者固然高尚,但最纯粹、最光彩照人的一颗又一颗心脏,往往出自下等公民,那些毫不起眼的存在。
  在候选者,甚至是圣殿的需求下,黑市的交易被默许了,每届十名新祭司中平均有一个是换心之人,其中不乏能胜任大祭司的上等公民。
  然而装着不属于自己的心,就连身体都无法蒙骗,会出现冒汗、胸颤、呕血等排异反应,又怎么能瞒过神的眼睛?
  ——这才是真正的触犯。
  就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凡蒂斯的行为玷污了神,让祂滑向失去理智的边缘,变成了吞噬鲜血的怪物。盛怒的黑龙被自己的另一面囚禁在圣殿深处,即使如此,子民们照样虔诚如一地奉养着心中最伟大的存在。
  她们割开手臂,以献血牺牲为代价,安抚天池下的神祇。随着祭司们流水一样更迭,候选者竞争得越激烈,就有越来越多买心、卖心、继而换心的人鱼,如此周而复始,成了一个无法停止的恶性循环。
  何其可悲的一个故事,路远寒想。
  下潜停止了,现在他到了黑龙内部,最深刻、最靠近那位神的地方,伸出自己的手,触上了那颗犹如地狱之门一般剧烈搏动的心脏。
  扑通、扑通……
  除了震耳欲聋以外,听上去和12号的心跳声没有两样。
  在那道声音的指引下,路远寒从身上拿出机械盒,抚开表层的血污,输入密码,将他捡到的深蓝之心捧在了手中。比起那座脉搏声隆隆震响的巨大心室,它看上去就像一颗纽扣,然而这枚微小的心,却摆脱血统,摆脱生前的肉|体凡躯,和神建立起了联系。
  两者的磁场迅速契合,它们彼此吸引,彼此靠近,随即激起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变化,路远寒感觉到——就在一瞬间,此地的主人,真正地“醒来”了。
  “外来者。”
  深海一样幽邃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
  路远寒无需开口,作为发起者,对方免去了交流的形式。
  神庭之下,这个瞬间从不到零点零零一微秒的刻度被无限延伸,要是有永恒的力量驱使,甚至可以超过一光年的距离……但它善解人意,最后停在了维持一场谈话的长度。
  “你吞食下我的血肉,同样也会得到属于我的一部分。从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既已成功将我唤醒一刻,就算是偿清‘债务’,不会再背负更多的要求。”
  那道话音娓娓道来,并不携带攻击性,温和得就像在与一位朋友叙旧。
  路远寒没有抬头,但潜意识已经帮他构筑出了对方在自己心中的形象:公正、博闻而强大,在极具力量感的身躯之上,那张脸一半就如雕像刻得那般美丽神圣,另一半则覆满龙鳞,黑气缭绕,眼中充满君临天下的恶意。
  ——既是天使,也是恶魔。
  “没想到圣地成了永恒的循环……我看到了,你所做的一切。”对方说道,“在这场对话结束之后,黑龙将重新占据主导地位,无论死生寂灭,这份因果都需要他们自己承担。”
  “只有真正自由的意志,才能挣脱樊笼,不是吗?”
  随着叹息般的话语落下,无形之手攥紧他的下颌,轻柔而不容置疑地迫使他抬起头来。
  路远寒看到谈话者面容的一瞬间,对方的脸开始了变化,看上去熟悉而又陌生,具有凡蒂斯身上那一种雌雄莫辨的美感:12号、塞汀……以及无数佚名的人鱼,无论它们的性别、年龄与血统。
  “是时候兑现诺言了。”
  路远寒仰起脸,听到对方如此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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