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要是银白幽灵号继续在礁石附近打转,即使他还能撑下去,船员们也会陷入恐慌,从而做出极端的事情来。作为一船之主,路远寒别无选择,只能接受对方的建议。
他会给予什么回应,盖雷伊自然再清楚不过。
纵然如此,羊皮纸那边的人还是在耐心等待着他,路远寒眉头微挑,从中察觉出了一种假惺惺的仁慈。他不知道对方将自己当成了什么,宠物、下线、有着发展前景的合伙人……还是某种观察对象?
他深吸一口气,蘸着血水在羊皮纸底下写了句好。
笔尖刚落,立刻得到了答复。
死灵之卷上的沟通本应毫无情绪,路远寒却从对方的话中看出了一种愉悦。
盖雷伊让他稍等片刻,紧接着,前面的大段文字骤然消失,纸面上出现了一个墨点,那条黝黑的痕迹停顿两秒,向着远处不断延伸,最终变成了一个具有指向性的箭头。
路远寒想,看来这就是银白幽灵号和死船之间建立起的联系了。
他端起羊皮纸,发现上面的箭头会随着他的动作而变化,并非一成不变,看上去不需要保持在某个固定位置,也有着自动校准的功能。
有了盖雷伊提供的帮助,事情就变得容易多了。
路远寒出了门,很快就来到驾驶室,让舵手跟着羊皮纸上浮现的箭头一直航行。
海盗们虽然不能理解上司的行为,却也听说过不少关于异物的事,便按照指示,手下迅速地操作着机械装置,不断调整着巨舰前进的方向。
更何况路远寒才血洗过一次银白幽灵号,谁都知道他杀人如麻,自然没有人敢违抗他的命令。
羊皮纸的通讯需要活人的鲜血。
事发突然,路远寒并没有让任何手下作出牺牲。他寸步不离地守在驾驶室内,一看到纸上的痕迹逐渐黯淡下去,就割开手臂,将汩汩而下的血液倾洒在箭头附近,用温热的血水滋养着那股指引他们的力量。
就连旁边轮值的舵手,看到他小臂上狰狞的痕迹,也忍不住问了一句:“长官阁下……您要吃点东西吗?”
随着话音落下,他将打开的黄桃罐头往前递了递,小心翼翼地瞥了路远寒一眼,唯恐长官阁下心情不好,将在场的所有人拖出去枪毙。
“不用了。”
路远寒谢绝了属下的好意,身体不受控制地小幅晃动着,因失血过多而产生了轻微的晕眩感,几秒过后,又重新站稳了。
他的视线如同寻猎的鹰隼,极其犀利地透过玻璃舷窗,紧盯着前方海水被灯光照出的一片区域。
在他的监督下,所有舵手都保持着高度紧张的状态,不敢多眨一下眼,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前方的情况。
压抑至极的寂静中,只有顶上一排蒸汽灯还在不断震颤着,发出煤气燃烧的声音。
谁也不知道航行了多久,银白幽灵号行驶到了哪里,羊皮纸上的箭头越来越清晰,路远寒向远处望去,视野中没有漆黑的石壁,也没有水下潜伏的幽影。
——他们终于离开了那片礁石。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船员们不由得微微放开身体,松下了一口气。
尽管正在行驶的这片海上浓雾弥漫,也总比刚才那种诡异的情况好了太多。
路远寒向盖雷伊郑重其事地道了谢,便让对方切断联系,收起羊皮纸,及时用手臂撑住了一旁的墙壁,靠在舱门上缓着呼吸。
蒸汽灯嗡嗡的声音似乎也在他脑海中响起,随着那声音不断激荡,路远寒所见的一切也变得模糊,无数轮廓扭曲的影子从他眼前飘过,它们看上去诡异离奇,像是梦中才会出现的东西。
路远寒知道,自己的精神问题恐怕是越来越严重了。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手下隐隐发怵的声音:“长官阁下,您……是在笑吗?”
我在笑?
路远寒意识到这一点,不由得心情沉重,唇上的弧度顿时消了下去,恢复到了平时那副面无表情的状态。
他随手关上驾驶室的金属门,回到船长室内,像是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一样,从书架上拿出谢尔南的杀人名单,紧握着笔开始记录,一个接着一个细数他以前杀过的人,似乎这样做就能抚平内心的情绪。
大主管、谢尔南、安格斯……
那些熟悉的面孔在他眼前浮现,看上去充满了痛苦,又在路远寒的注视下迅速远去。
第73章 沉默号角(4)
回忆起杀人时的触感, 路远寒逐渐平静了下来。
刚降临到黑区时,他迫不得已,反杀了一名缉察队的成员, 吞噬了对方的记忆, 被危机感驱使着,从而做出了加入猎魔人的决定。
那种亲手撕开血肉的温热感,似乎还停留在他掌中, 从来没有被雨水冲走一样。路远寒甚至能想起当时的恐惧, 想起胃中的酸涩, 他望着身上大开杀戒的触手, 一点一点变得呼吸困难, 竭力克制着进食的欲望。
那是路远寒杀的第一个人,让他意识到这个世界深刻而黑暗。
正式加入猎魔人后, 他也尽可能配合着队友, 避免不必要的厮杀。
无论是威尔斯、格林等前辈的照顾, 还是房东太太送到面前的一碗热汤, 都让路远寒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 还会流血,会微笑,藏在内心深处的人性没有完全泯灭。
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变成了一个冷血的怪物?
路远寒垂下视线, 将写着名字的纸页撕下来,随手揉成一团,紧接着塞进口中, 毫无情绪起伏地吃了下去。墨水的痕迹被洇湿, 晕成一个个黑点, 继而变得难以辨认, 销毁了罪证,也就没有人会知道他做过什么。
或许命运早已朝着既定的轨迹驶去,他被缉察队注意到的那一刻,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为了保证自己不会失去理智,彻底陷入癫狂,路远寒决定采取一些防备措施。
海上无岁月,本就跟人类社会背道而驰,要是再失去对时间的感知,极容易迷失在无尽的黑暗之中。谢尔南列下杀人清单,想必也是为了提醒,不要忘记自己是谁,杀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
正是这些细节构成了银白幽灵号的前任船长,这是他作为一名海盗的身份认同。
作为神赐号座下的走狗,谢尔南似乎也继承了大主管那种文绉绉的习惯,船长室内有不少书籍、纸笔、钟表摆盘,以及各种充满机械美感的装置。
所有人都知道西奥多·埃弗罗斯阁下性情酷烈,除了正事,没有人会来船长室打扰他。路远寒只需要一个念头,完全可以将这地方看作他的私人领域,坐在书桌前,靠写笔记来承载自己的内心想法。
但是像笔记这种依托在纸面上的东西,太容易被篡改,同时也有着泄密的可能。
路远寒思考片刻,视线扫过顺着指尖蜿蜒而下的血水,顿时产生了灵感。他最后决定在手臂上刻下伤痕,每过去一天,就割开一道伤口,以此来记录航行的天数。
他拿温水将毛巾打湿,将手上鲜血淋漓的痕迹擦拭干净,露出底下还没有完全愈合的伤口。
作为强大存在的眷族,他拥有的这副身体宛如天赐,血肉复生的速度很快,不到一天就能恢复行动。但他吞噬的怪物越来越多,位格也随之提升,路远寒发现,在他有意识的控制下,可以维持伤痕。
他现在所做的事情,就是在验证着这个结论。
随着他心念一动,细密的肉芽从伤口下浮现,触碰到船长室内的空气,又顺从地缩了回去。
不远处有一面整理仪容用的全身镜,路远寒走近了站在镜前,摘下面具,从镜中观察到自己的唇角还在微微抽搐,看上去似怒非笑,显得诡异至极。
他尝试着勾起面部肌肉,绷紧、舒张——通过有节奏的训练控制表情,让自己面上神态尽可能贴近正常人的范畴。尝试过几次之后,路远寒的视线微妙地停在镜面上,总觉得周围多出了一个人,虽然现在看不见、摸不着,但随时都会出现在身边。
对于这种症状,路远寒的应对一向简单粗暴。
他服下精神药物,收起空瓶,又重新坐在船长室的靠椅上,保持着平静的心态闭上了眼睛。
“嘀嗒、嘀嗒……”
路远寒听到了机械表针转动的声音。
随着药物发挥作用,无可抑制的困意渐渐涌上心头,路远寒的思绪也沉进了黑暗当中。
隐约有一阵湿漉漉的凉意攀上了他的口腔,顺着舌根下的软肉盘旋几次,勾起已经潜藏了许久的食欲。
路远寒不自觉地微皱着眉。适应了新世界后,他就很少再梦到以前的事,但不知为何,现在却想起了家乡的美食,想念着一口咬下去汁水横流的肉夹馍,以及香气充盈的黑米粥。
在他的潜意识中,自己似乎回到了学生时代,正穿着校服坐在街边的小摊上,慢条斯理、一点也不担心迟到地吃着午餐。
路远寒低下头,除了剪裁修身的裤脚,甚至能看清手表上显示的时间:13点37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