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梅间雪道:“反噬之力拖得太久,我拼尽毕生医术,也许能寻得一线生机,可这两日不知怎么了,反噬尚无好转,孟焦却一日比一日难以抑制,今夜尤甚,恕我直言……”
  他敏锐地望向林故渊,“你做什么了吗?”
  林故渊忆起那场旎梦,哑口无言,面颊隐隐泛起红潮。
  梅间雪观察他的脸色,淡淡一笑,“果然与你有关,你半夜来访,他体内的蛊虫欢悦的如同过节一般。”
  谢离安静沉睡,乌沉沉的黑发铺满枕头,他瘦的眼眶下陷,五官越显深邃,长眉紧蹙,似是无限的悲伤和留恋,眉宇间有化不开的沉郁之气,与他平日的嬉皮笑脸判若两人。
  他的视线落在谢离的眉心不动,低声问道:“这歃血术的反噬……会很痛苦?像聂琪的头痛症?”
  第133章 雪庐之二
  梅间雪道:“不止,反噬之力剧痛难忍,全身津液如同沸腾,骨骼肌理时刻如刀割火燎一般,再恶化下去,武功尽失,筋脉皆断,一呼一吸都钻心蚀骨,随时有性命之忧,聂琪至少一直服药来抑制体内恶力,主上的伤拖延太久,我只能量力而为。”
  林故渊点头,问他:“你有几分把握?”
  梅间雪轻轻笑了,林故渊第一次听见他笑,像一只极细小的银铃微微一晃,笑完又道:“不知道,大概有一二分,大概没有。”
  林故渊道:“可否请其他郎中瞧过?”
  梅间雪道:“世上没人敢质疑梅家的医术,我是天下最好的大夫。”
  梅间雪的字字句句都在他心上剜口子,月亮映照进来,夜风吹拂帷帐,穿堂风嗖嗖直响,将卧房烘托的如同一间灵堂,让人周身发冷。
  林故渊在谢离床头坐下,他自小听的是魔教嗜杀成性的故事,看着他青灰的脸,不由生出一丝畏惧,可这畏惧里又难以自制地滋长出万千柔情相思,脱口而出:“他曾对我说过,歃血术是饮鸩止渴,他又一向鄙夷聂琪为人,我以为他事事看的透彻,不料他竟也一直在修练……”
  他面露悲悯,摇头道:“我竟不懂,若无克制办法,即便是凭邪功当了武林至尊,也不过是昙花一现,那为何非要练它?是为了复仇,为了带领你们重振魔尊一脉?”
  他忽然想起当日他们带着菩提心法逃出少林寺,谢离曾向他索要心法,被他严词拒绝,心道:那时他想过杀我吗?以他的手段,必然想过,想杀,又不杀,明明自己做的就是拉扯不清的事,还要怪别人不够爽快。
  梅间雪深深看他一眼,眼角一颗小小的泪痣,在火光里闪了一下。
  他往香炉舀了一小勺香屑,闲闲道:“主上的事,我们如何知晓。”
  林故渊将手悬在谢离额头,似乎是感知到两具宿主即将相碰,体内蛊虫乍然欢腾,心也跟着砰砰乱跳,他怕伤了谢离身体,犹豫片刻,用宽大衣袖挡住谢离的脸,隔着袖子,往他的额头轻轻一吻。
  灯火倏地一晃,谢离的眼皮动了动,将眼睛缓缓张开一条缝,乌沉沉的双眸渐渐聚焦。
  “故渊?”
  林故渊见他醒了,应道:“是我。”
  他以为谢离见到他必定喜悦,不料谢离微蹙眉头,转向梅间雪,声音极冷:“你放他进来做什么?我的话你也不听了?”
  梅间雪轻道:“主上恕罪。”他不辩解,体贴地为谢离的腰后塞了两只软绸靠枕,让他倚靠坐起,回身咳嗽几声,退至门外,合拢门扇。
  房里已空无一人,林故渊道:“现下已无外人叨扰,你说实话,你真的不要见我?”
  谢离面带倦色,好像觉得冷,将被衾向上拉了拉:“回去吧,别再来了。”
  林故渊道:“合也好,散也罢,我不会缠着你不放,但我们走到这一步,你至少给我一个理由。”
  谢离闭着眼睛不说话,虽在病中,气韵却极是高华冷峻,不容人辩驳的模样。
  林故渊道:“你不说,我日日都来烦你。”
  谢离叹了口气:“故渊,实话对你说了吧,你太无私了,你有师恩未报,有手足之谊未还,我们天邪令与正派仇深四海,你忌惮雪庐的这群恶徒,一路冷眼观察我们——”
  林故渊皱眉道:“他们是这样对你说的?我并非此意。”
  谢离不理睬他,继续道:“你把自己分成了八片,没有一片给我,没有一片给你自己,你身负师恩,怕为人诟病指摘,我们同路一天,你便要愧疚一天,我夹在中间,也要自责难过一天,既然我们都不爽快,为何要纠缠不清?我为求一个双全之法想了许久,临了才茅塞顿开——而这双全之法,你却在知道我的身份之后就已经想到了,走得决绝干脆,比我强上百倍。”
  林故渊说不出话,想到逆水堂告别那天,心如刀绞一般。
  谢离道:“那便是不要在一起,你心里只我一个,我也只有你一个,我们两情相悦,不必非得朝朝暮暮,是不是?”
  他说完这些话已是体力难支,抓着被衾慢慢喘息,林故渊等了一会,轻道:“这些话你早已想好了?”
  谢离像没听见一样,目光有一丝热切,反问道:“是不是?”
  林故渊望着他的脸,只觉鼻根酸楚,他性情孤寂如寒铁,此时竟只想痛痛快快流一场眼泪,低声道:“是,混账魔头,我一生一世,心里只你一个,无论你还肯不肯见我,哪怕你这就把我杀了,让他们把我千刀万剐了,我心里都只你一个。”
  谢离笑了笑,抬手抚摸他柔软的长发,道:“你瞧,你连许诺都是我要把你杀了,你就不肯说半句好话哄我,我原本最喜欢哄你,可我累了,只想清静地睡一觉。”
  又淡淡道:“间雪研究孟焦解药已颇有成效,等孟焦解开,你便回昆仑山吧,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想要你的命,实在不是你们该留的地方。”
  林故渊听他说“两情相悦,不必朝朝暮暮”,回想起当初离开他回归昆仑,是忍下私情,成全师门之义,也是为了他不要被私情束了手脚,他看着谢离,突然灵光乍现,道:“你从不轻易灰心,谢离,你是不是生我的气?我这人愚钝的很,只知道练剑习武,别的一窍不通,你若生我的气,你告诉我,我可以改,我都能改,你要是嫌我沉闷古板,我出去学,我让你满意,好不好?”
  谢离缄口不言,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故渊,我没多少时间了。”
  “我从未生过你的气,以后也不会,我只是累了,故渊,我要逐一安排身后诸事,无暇分心,你为我留两天清净吧。”
  林故渊如遭雷劈,只觉浑身冰冷,舌根发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谢离用手指敲了敲床沿,冲房门方向唤道:“间雪,送客。”
  林故渊怔怔道:“我走了,你安心休息。”
  谢离点了点头,他精力耗尽,头往下一低,大把乌黑的头发顺势滑落,闭了眼睛陷入昏睡,那副模样,像一个死去经年的鬼。
  卧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梅间雪从阴影中走出,将谢离的身子摆平,掖好被角,对林故渊做了个请回的手势。
  他蹑手蹑脚地掩上房门,带领林故渊走出去很远,确保房里再听不见动静,才转头道:“病人总是容易灰心,他若说了什么绝情的话,你不要全听全信。”
  林故渊猛地站定:“你对我说句实话,他的状况到底怎样?”
  梅间雪道:“反噬之力侵入肺腑,朝不保夕,也许能捱一个月,也许五日,也许三日。”
  林故渊已有准备,可听梅间雪当面说出,还是如雷轰一般,万千苦楚往上翻涌,竟一时木然,半晌点了点头,道:“他想安静休养,我回去了。”
  又道:“多谢你放我进来看他,没想到现在人人厌我恨我,你却肯为我通融。”
  梅间雪知道他指魔教苛待他们的事,见他毫无委屈之意,笑道:“你倒是安之若素。”
  林故渊道:“决心来找他是我的事,你们如何待我是你们的事,两不相干。”
  梅间雪饶有兴味的打量他:“确有几分风骨,你也不用谢,我不是为了你,是为了他。”
  他掩着嘴咳嗽一阵,淡淡道:“你也看到了,以他如今的身体,若再让他动用歃血术之力遏制孟焦,不用多,只消一次,三五个时辰之内他必死无疑,好在他根基远出乎我所料,拖了这些时日,五脏六腑受损却不是太严重,若安心调养,总有一二分活命的希望。”
  林故渊道:“我信得过你,若有什么我能做的……”
  梅间雪低垂眼睑,似笑非笑。
  “你不要做,什么都不要做。”他道,“请务必清心寡欲,少做相思之举,少思淫\邪之事,在我找出孟焦解药前不要再来看望,也请劝你们那几位师兄弟约束自身,不要闹出太大动静,这是为了他,也是为了你们自己,若是因为你,让主上有半点差池——”
  他眼角红痣明明灭灭,忽然起了杀机:“我们的人不像你们正派,一个个随心所欲,又都凶恶成性,发起狂性来,别说杀几个人,就是屠村屠城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到时候几位少侠想活着走出雪庐,怕是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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