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谢离苦笑,歃血术……在这世上,谁能比他更清楚歃血术的来龙去脉?
  夜风清寒,心弦拂动,乱无章法,林故渊闭着眼睛轻轻呼唤:“带我走吧,天涯海角,我陪你去。”
  谢离的心像被狠狠一攥,脚步骤停,血瞳闪过一丝癫狂喜意:“说真的?”
  林故渊含混道:“我好想你。”
  啪嗒,啪嗒,鲜血沿下巴尖淌成一条线,谢离偏过头,在他微凉的脸颊蜻蜓点水般一吻而过,小心翼翼地将脱缰而出的喜色压制回去,轻道:“这话,你清醒时说才做得了数,我活的太累了,对人世失望的太多了,再不想强求什么,强求来的都长久不了,如果你真有这份心,我还有一点时间,等一等你。”
  又温柔笑道:“别太晚,我命短,等不了那么久。”
  悄无声息,背上的人早已昏睡过去。
  昆仑多湖泽。
  “不争峰”崖底有一干爽石洞,穿洞而过,走不多远便见一寒潭,潭水冷气氤氲,石洞顶部露天,投下如水月色,潭边四周皆是水草丰茂的柔软沙地,白雾弥漫,甚是舒爽。
  一黑一白两道人影盘膝而坐,浑身浸透刺骨冰水,相向踞于寒潭中心一块干燥平坦的巨石之上,周围云雾缥缈,两人双掌相抵,互相灌注真气,两股内力一股炙热刚硬、一股冰如寒霜,在双掌相接之处缓缓汇成一脉,如太极循环流转,阴中生阳,阳尽生阴,相互贯通,分别灌回二人体内。
  调息了足有一个时辰,翻江倒海的孟焦蛊毒终于被彻底压制,面颊红潮退去,体内燥热也渐渐平复。
  林故渊翻掌收功,将双眼睁开一线,淡淡看了一眼对面的人,突然运起轻功,从寒潭上方一跃而过,跳上岸边汀州。
  白衣侠士面水而居,被浩渺云雾笼罩其中,临风萧萧肃立,广袖白鹤舒展,身姿挺拔如芝兰玉树。
  昆仑山钟灵毓秀之地,若有不知情的村民见到此情此景,怕要以为是遇见了水边洛神。
  谢离稳稳落在他身后,张开臂膀将他圈在怀里,关切问道:“好些了么?”
  第92章 重逢之二
  那怀抱紧囿温热,林故渊一动不动,面覆霜雪,望向无波无澜的幽深潭水,谢离仍情动不已,从背后将他双手握在一起,沿着手指抚摸游走。
  那拿惯了剑的手指冷而修长,坚硬有度,指甲圆润齐整,持节中正却撩人心弦,越是抚摸,越是心颤,不由自主向他倾诉;“我原本不敢回来见你,怕给你惹麻烦,怕你师门刁难你——故渊,我是一无所有的人,从没奢望你能答应,我好感激,好高兴。”
  轻柔的吻落在他的脸颊,生怕力气重了便要亵唐突了怀里的人,他咬着林故渊的耳珠,低声道:“故渊,局势已然如此,我们这便走吧,远远躲出去,去看山川湖海,去看人间风月,谁都不要再管,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怜你——”
  他呵吐热气,“我自小便不爱这些江湖杀伐仇恨,只想做个寻常汉子,供我妻子儿女驱使,便是让我日日辛苦劳作,汗流浃背,日晒雨淋,手足重茧,你揪着耳朵骂我,我也欢喜的很。”
  林故渊猛然回头:“为何不遵约定,为何自投罗网,我嘱咐你的话,你吃一场酒,又都浑忘了吗!”
  谢离见他又是如此,知道是孟焦已过,再无转圜余地,便又长叹一声,只是缄口不语。
  林故渊见他神气复杂落寞,似是有所隐瞒,蹙眉回忆,方才孟焦发作,一切似真似幻、半梦半醒,隐约记得一起跳下了不争崖,之后的事如堕云团,如何脱身,如何置身寒潭都毫无记忆……
  他向前一步,不动声色摆脱了背后温暖的拥抱,谢离却又握住他的手:“你说你要与我远走高飞,就算让你师尊他们看见,也想与我交欢。”
  “谢离!”林故渊厉声喝止,抽回双手,却又于心不忍,牵住他双手,摩挲他掌中茧子,枕他肩头,只是叹道,“你这人,枉担恶名,没有半分原则定力,再好不了的,你瞧,回了昆仑山,手上冻疮又要犯了。”
  听见自己话中温柔爱昵,竟是面红耳赤,羞愧难当,心道我才回师门几日便耐不住相思苦楚,以致蛊毒发作,我又怎配在他面前得提哪门子的原则定力?偏我还冷言冷语,要与他一刀两断再不见面。便又轻轻道:“我定力不足,连累你回来救我,实在抱歉。”
  他低头见身上衣冠整齐,猜到是谢离为他留了颜面,又不由有几分动容。
  谢离瞧他矛盾挣扎,只好苦笑:“后生晚辈,说两句狠话大话,算不得丢人的事,我帮助提携,也算不得什么好汉。”
  他推开林故渊,大步走到水边,踏着一块凸出岩石,笼罩在天洞漏下的一注淡蓝天光里,余光看见林故渊要来追他,急忙摆手道:“别别,我自己待会。”
  轩昂挺拔的一条人影,仰头散落了一瀑黑发,举手遮住脸,以一个僵硬姿势无声站着,周身浸透凉津津的月色。
  那身影又孤单,又萧索,仿佛上达高天,下至玄冥,都只剩下他一个人了,穿堂风吹着他的衣角,他突然哎呀一声,跳脚怪声道:“哪来的鬼风,眼里进沙子了,哎呦喂弄不出去,好疼好疼。”
  他透过指缝,用眼角斜睨林故渊,嘴角上扬出顽劣弧度,眼里却没有笑意,一小段利落的眼稍布满血丝,无意投来的一瞥甚是苍凉,喉咙像被刀子似的烈酒烧过,嗓音低而磁哑:“故渊,我的心真疼。”
  林故渊胸口亦是隐隐作痛,将脸转向一侧,看也不敢看他,低声道:“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沧海君有鲲鹏之志,不可再在浅滩停留。”
  两人都是无言,石洞昏暗,只听深处潭水汩汩作响,谢离捂住脸独自站了许久,久到连林故渊再要上前问询,他却又放落了手,三步两步跳下石头,依旧是万年不改的嬉笑模样。
  林故渊不知如何安慰他,皱了皱眉:“你那瓶药呢?”
  “药?”
  林故渊道:“我见你每回心绪不宁,总要服一颗……”
  “呸呸,晦气,我年轻力壮被你说成个药罐子,以后如何讨媳妇。”谢离白他一眼,“老子是江湖前辈,你这小白眼狼莫要到处散播我谣言。”
  林故渊被他逗得抿嘴一笑,谢离却又认真起来,来来回回打量着他:“全好了么,还有哪里难受?”
  “无碍。”
  “真的?再有不适不准瞒我。”
  林故渊摇头:“真气通畅,都已恢复。”
  “行,既然孟焦无甚大碍,剩下的便交给你了,想必你也不肯让我插手,那我回去了。”
  谢离说走就走,摘下后腰的酒葫芦灌了一口,甩着袖管大摇大摆迈方步:“昆仑山臭道士算个屁,老子不稀罕。”
  林故渊却又追上来,袖中手指微微一蜷:“我知道你心里如何想我,但我是真心为你好。”
  “真心?你若真心,现在便跟我走,万事都依着我,你又不肯,那点真心作得了什么。”谢离停下脚步,半转过头,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口,“好了好了,说着玩的,只许你撵我走,还不许我嘴硬损你两句了?我这人天生皮痒骨贱,最是难堪大用,高兴了便要喝酒,不高兴了便要大闹,你那些君子之誓,我一件也做不到。”
  林故渊催促道:“你做不到,我便替你做到。你快走吧,我师叔执意要捉你落网,不出片刻,又有追兵。”他笑了笑,“我有我师门恩义,你有你的血海深仇,沧海君深明大义,我们彼此成全。”
  “我走了,让你再被那群老狗刁难?”
  林故渊道:“我自小长在昆仑,他们要如何为难我,我心中有数,何况还有师尊为我撑腰,倒是你,万万不可听信任何传言,我便是今夜就死,与你再无半点关系。”
  谢离轻叹了口气,望着那张冷毅面孔,又怜又气:“你啊,就是这把风骨让我着迷。”
  他额前的黑发滑落,遮住半张面颊,笑道:“你是一抹好月色,我是沾都沾不得的烂泥滩,不公平的很。”
  两人自石洞穿掠而过,乌云遮月,乱石嶙峋,掩映着一黑一白两条人影,谢离握了握林故渊的手,笑嘻嘻的一掐那玉似的脸:“我家小娘子真是好看,比那新嫁娘还美,越看越喜欢,越看越舍不得,只想整日整夜搂着亲近……嗨,你最好也别跟我走,否则我日夜只想与你厮混一处,能干什么正事?”
  林故渊情思郁结,脸往下一挂:“还是这般不尊重,你这胡言乱语的毛病何时能改。”
  他长眉紧蹙,心里却是悸动,上前抱住了他,埋首在他胸膛,谢离用脸颊蹭他的头发,低声道:“故渊,我就要走了,以后再不回来了,你让我好好亲一亲,好不好?每次都是孟焦作怪,我还没正经亲近过你……”
  他以为林故渊不肯,不料林故渊抬头就吻了上来,开始还克制着嘴唇相碰,后来竟紧抱着他,主动攻城略地,那拥抱太紧了,仿佛要把他就地掐死似的。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