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梅间雪倒吸了口凉气。
谢离道:“所以我才来梅斋找你……让你失望了。”
梅间雪冰雪一般性情,顿时了然,沉默良久,问道:“这些,他知道么?”
谢离道:“知道不知道又如何了,我与他之间如隔天堑,只求当下,不问其他。”
他揉捻自己手腕,指尖摸着跳动的脉搏——脉象紊乱,五脏不和,偶尔意识不清,歃血术之力已见端倪,需要竭力克制才能不露出痕迹,再加孟焦和先前在少林寺挡下的一记化蝶毒针,为了稳住局面,当时是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其实内伤一直没好利落,旧伤再加新伤,积重难返,即便自己并非大夫,也能察觉情形是在每况愈下。
下午那场发作险之又险——幸好故渊争气,否则孟焦与歃血术一齐反伤,神仙也支持不住。
“以我的内力,拖延个一年两年总无甚问题,没想到孟焦比我想的凶猛,大概是因为我贪念太重。”他道,“医者仁心,拖累你了。”
梅间雪不作回答,理正桌上灌满野干菊的药枕,做了个手势,干脆道:“手给我。”
说罢强行扳过谢离的手腕,二指搭在脉搏之上,眉头皱得要结成疙瘩,眼角一颗泪痣倏然明灭,一边思索,一边提笔饱蘸墨汁,在纸上写下几味药材名字,写写停停,足足写满了半张纸。
之后又拈起银针,试着取穴下针,转捻针尾,他这些年帮红莲对抗歃血术反噬之力,与祝无心一起折腾过不少药方,也算小有所成,对付谢离现在的身体状况,应该无甚难处,随着九针一一落下,谢离忽然感觉一阵轻松,盘桓多日的窒闷感暂时退却,舒了口气,笑道:“果真神医。”
梅间雪静若止水的的脸闪过一缕少有的人情味,道:“少拍马屁。”
谢离的目光落在他手边刚写就的药方上,笑得更欢:“你这个,没毒吧?”
梅间雪没好气道:“有毒,吃一口,哇的一下就死了。”
他把药方折了一折,放入袖中,快速道:“我父亲是一浪荡子,沾花惹草,轻浮薄幸,杀人救人如儿戏,对骨肉至亲也如儿戏,我一生深恨他负我娘亲,绝不肯步他后尘,什么‘命由天定,愿赌服输’,在我这里行不通,不过我有两样不治,不治将死之人,不治求死之人。”
“我只医病,不医命,生平最怕一种病人——我还没放弃,他自己先松了手。”他睨着谢离,眸光清明仿佛洞悉一切,将他摊开的手合拢成拳,放在手中重重握了一握,唏嘘道,“有些事过去便是过去,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倚仗你,你要珍重。”
谢离淡淡点一点头:“大仇未报,自当勉励。”
又道:“你直说到了什么程度?我好早做打算。”
梅间雪道:“孟焦不除,外邪易入,内疾增盛,你心有执妄,时常动用歃血术,只会越来越糟……我尽力而为,一二月之内,应该无碍。”
谢离道:“只有一两月?”
梅间雪眼底泛起一道凉意:“一两个月已是按长了说。我回去先熬几副汤药,你吃这两日,逼一逼身上余毒,再叫下人另行抓药制成丸药,你随身带着,一有不好就吃一颗,药吃完了,无论你身在哪里,必须招我过去重新开药,放下一切安心静养,否则后患无穷。”
梅间雪将桌上针包笔墨逐一收回医箱,眉宇间显出疲倦之色,他扶着桌案缓缓起身,坐得久了,乍一起身,顿感气血不畅,头皮麻痛,眼前一阵发黑,险些跌坐回去。
谢离急忙伸手扶他,梅间雪往后躲开,摇了摇手,隐忍的几乎痛苦;“不必麻烦,这副残躯……我已经习惯了。”
豆似的火光一晃,外面忽然起了细细风声,普通人绝听不出异样,只有武功极高者才能辨识出其中不同。
是有人从窗外竹林穿身掠过,身法极快,幽若鬼冥。
谢离瞥向窗格:“他还跟着你?”
梅间雪披上狐裘,将一张玉雕般的脸隐没入镶嵌厚厚风毛的兜帽之下,只露出挺拔的一截鼻梁,看不见眼神,那本就凉浸浸的声音愈发没了温度:“这些年了,杀不了,撵不走,怎么办?随他罢。”
说罢召唤仆役,扶着下人胳膊,缓缓走了。
当夜,梅斋的四个人,各怀各的心事,睡得都不安生。
林故渊早早躺下,身体疲倦而意识清醒,一闭上眼睛就想起谢离送他回来时说得最后一句话,只觉心惊肉跳。
他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迷迷糊糊的,却不敢真的睡沉,隐隐约约期盼着等谢离忙完教中事物,再过来看一眼——那人一向如此,罗里吧嗦嘱咐一大串,说是不来,末了又厚着脸皮上门,被撵出去好几回,非逼得人当面摔了门板才算完。
不知不觉东方的天便透出了墨蓝,云鱼鳞似的铺了薄薄一层,林故渊好不容易睡着了,又被一阵琴音扰了起来。
琴音是从梅斋主人居住的东厢房传来的,一名男子应和而歌,仔细倾听,唱得是苏轼的《行香子》。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
……几时归去,作个闲人。
做个闲人,对一长琴,一壶酒,一溪云。
歌声流美,却甚为哀伤,若是有一勾一抹引动无尽心事和万千的不舍,若是那羁旅伤心人听了,怕是要流下泪来——
林故渊听了一会,在心里扼腕,暗道:东坡作这首词,本是寄托洒脱豁达之情思,可是人在俗世沉浮,谁又能真正跳脱出来,这抚琴之人唱得这般凄切,不知是悲叹他人命运,还是悲叹自己。
他本以为唱歌的是那梅斋主人,叫什么梅间雪的,仔细一听,声音却又不像,而是一个从未听过的陌生男音。
听着听着不由起了疑惑,心说这梅园甚大,主人居住的东厢房和客人所居西厢房分别位于梅斋东西两头,那人歌声低沉苍郁,无论如何不该听得如此真切,细一思量,便想明白了,这人该是个内功造诣极深的绝顶高手,才让声音借助内力远远传荡开来。
这么一想,脸上神情刹时阴沉——这梅斋果然是藏龙卧虎之地,远超自己想象。
他被那歌者情思所扰,再睡不沉了,起身唤仆役摆开笔墨,开始写一封书信。
一曲终了,梅间雪将长发拢至耳后,走下琴桌,提笔写下最后一味药材的名字,长长抒一口气,唤来一名仆役,将药方递给他,嘱咐按方调制,不可疏漏。
是极古朴雅致的一间卧房,屋里咕嘟嘟烘焙着草药,散发清苦药香。
梅间雪回头道:“你这歌声,唱得越发越滋味了。”
阴影里传来一个低沉柔和的男音:“愿博君一笑。”
仆役轻轻扣门:“公子,热水备好了,迎着冷风走动了一天,驱驱寒吧。”
那男子缓缓从阴影中走出,将房门打开一条缝隙,从仆役手里接过一只装满热水的木桶,那桶高过膝盖,蓄水极多,甚为沉重,男子却像两手提着一团棉花一般,脚步轻盈,呼吸不乱,眉头也不皱一下。
是个面孔极英武的男子,五官深邃如刀刻一般。
他将桶放在床脚,双膝跪地,动作熟稔地从五斗柜里取出一只雕刻莲花的木匣,依次取出香料、姜片和各色药材,以刀削成小块,各抓了几把放入水中,水汽氤氲,熏着人的脸,那人垂着眼帘,伸手搅动桶中热水,一滴水珠飞溅到脸上,恍如石子投入幽深湖面,那沉静的表情一瞬间乱了分寸。
男子回头道:“公子,来吧。”
第70章 总坛之一
梅间雪缓步而来,男子搀扶他在床边坐下,跪在地上,除去他双足靴袜,捉住一双玉似的足踝——梅间雪一个激灵,从肌肤相接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仿佛一只只虫从他触碰的地方爬出来,成千上万的覆盖了他。
那男子无视他的抵抗,剑眉低垂,驯顺地近乎虔诚,缓缓将他的双足放入水中,热水起了涟漪,他盯着那摇曳的水光,一时不知是真是幻,难以自制的将两手伸进滚烫的水里,紧紧握着那月似的足弓。
从肺腑里,发出一线喑哑的呼唤:“公子……”
“放手。”梅间雪厉声道。
手攥得更紧了。
“放手!”
那男子如梦初醒,哗啦一声抽回双手,扶在木盆边缘,深深颔首,胸膛起伏不定,只是喘粗气,半晌才仰起脸,两道剑眉隐入鬓角,俊朗的脸显出一种隐忍的纯良,活像个在戒律边缘试探的和尚,画地为牢,作茧自缚,他的后背仍紧绷着,整个人像一头拔除利齿的狼,一把藏在鞘中的刀。
男子沉声道:“冒犯公子,是我该死。”
接着搅动热水,沿着肌肤轻轻搓揉,动作轻柔熨帖,伺候惯了人的样子,比那贴身的仆役更妥帖些,轻拢慢捻,一张脸被白气熏得发红,额角挂着一滴汗,将落未落,悬在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