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再抬头时,只见谢离本就苍白的脸越发没了血色,嘴唇淡青,整个人像要融进冰蓝晚空。
  林故渊脸色变了:“你怎么了?”
  谢离故作淡然,用手背抹去唇边血迹,摆手道:“无碍,用力太猛,休息片刻便好。”
  接着示意林故渊伸过手来,谢离搭他手腕,认真感知片刻,露出欣慰神色,笑道:“第一重过了,一共只用了十三天,实在聪明。”
  林故渊抿唇轻笑,不知为何,他朦朦胧胧感觉,同样是传授武功,谢离夸他,与师尊夸他,滋味全然不同。
  师尊的夸是理所应当——他拼了命,便是他应得,而谢离的夸赞是意外之喜,就如同那“君不负”里的银丹草,清爽呛口的甜。
  那房中大战也已经临近尾声,他调整了心神,从房顶一跃而下,不料腿脚发软,一个落地不稳,险些栽倒过去,谢离随他跳下,伸手扶他一把,关切道:“怎么,还觉得哪里不舒服么?”
  林故渊眼仁潮湿,瞳中倒映着谢离的模样,不好意思的低着头,道:“好像……孟焦的劲没全过去。”
  谢离一把拉住他的手腕:“走。”
  林故渊道:“做什么?”
  谢离头也不回:“来都来了,找个去处,办事去。”
  林故渊被他一句话说得浑身血热,心里如十五只竹篮打水,跟在他身后,望向他挺拔的背影,生出些淡淡的迷茫和喜悦。
  这“南风别院”是专供达官贵人取乐的地方,谢离带他随意拐进一间小院,掩上门扉,隔绝外面的喧嚣,林故渊面上不动声色,内心早已跳乱了拍子,故作不在意的转过头,等着谢离下一步动作。
  许久却没等到意料之中的冒犯,抬眼一看,只见谢离倚门坐着,手攥胸口,脸上现出疲惫不堪的神色来。
  林故渊被他金纸一样的脸色吓了一跳,一个激灵,周身的血液刹时冷了。
  他看出谢离是不好,但说不上哪儿不好,伸手从胁下揽着他,连拖带拽把他抱到床畔,待要往床上放,谢离蹙着眉头,将眼睛睁成细细的一条缝,勉强挤出一丝平时用来哄他玩的笑容:“不动,不动。”
  他摆脱林故渊的束缚,倚床沿缓慢坐下,一口接一口换气,整个人被抽干神采,那三千青丝也不听招呼,牵牵连连披挂下来,泛着黑得发青的冷光,遮住他的脸——一分血色也没有了,活像一个虚无缥缈的鬼,他脸颊锐利的线条充满欺骗性,飞扬跋扈的一双长眉,高挺的鼻梁,有股近于悲伤的萧杀气息,不开口的时候,能教别人全然忘记他平日的不着调。
  林故渊焦灼不安,试图撬开他的嘴:“你到底怎么了?”
  谢离这副皮相千万不能开口,一说话就全不对了,他没好气的白了林故渊一眼:“还不是因为你淫心太重,天天觊觎我美色,你一动邪念,我得用三倍内力去压制,累得我动都动不了……算了我不跟你小孩子家家的计较,你要是想了,自己动手吧,我全当看不见。”
  林故渊被他气的一个字都说不出,谢离使劲推他:“别杵着,去,给我倒杯水来。”
  林故渊捧着杯滚烫的茶嘬唇吹气,回头一看,谢离已经歪着头睡着了。
  他睡着的样子和他平日里的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判若两人,眉头紧蹙,像有无尽放不下的心事,翻来覆去,不安稳。
  凭谢离那副不管天不管地的江湖做派,加之开口就是满口“你年轻不懂”的调调,林故渊一直觉得他年纪不小了,这么一看,突然发现他也就是而立之年——也不知到不到。
  这人整日放旷不羁的瞎混,内里没有魂,剖开了看,全是死气。
  他费了番功夫才把他弄到床上,坐在一旁,心里没来由浮出些柔软思绪,绵里藏针,牵牵绊绊。
  谢离一时半会醒不了,林故渊眼观鼻鼻观心的打坐,时常睁一睁眼,走神到不知第七还是第八回上,终于参破了一道天机,心里飞鸟似的晃过去两个字:断袖。
  接着又浮出满篇的“荒唐、荒唐”。
  可这心思一出现,活像水里漂了块浮木,沉沉浮浮,压不下去,又不能装看不见,顺藤摸瓜牵的扯出水底一整条沉船的心事来,好些没来由的烦乱一下子找到根源,前仆后继的要跳出来认祖归宗。
  他口中发苦,恨不得有一坛子昆仑山脚酒肆买来的“君不负”,狠狠醉上一场,一遍遍扪心自问,这是断袖了?
  他呢,是不是?
  谢离这人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摸不透底细,恐怕直到死的那刻,他才能露出一点真心。这个人,碰不得。
  想着想着,从苦闷中又生出一丝淡淡的甜,心说是便是吧,我属意于他,与他并没无干系,他若有心,那很好,他若无意,我也不能强求,我问心无愧,别人置身事外,也不能强求我不准喜欢他。
  只是可惜了,天下人都说正邪不能两立,我的这些心事,注定了要深藏心底,不可告人。
  他抬头看了一眼外面窗外爽晴的天空,心思飘飞到许久未归的圣域昆仑,心说差不多了,跟他厮混了许久,我也该为自己打算了。
  他刚凭内力与孟焦拉锯了一个来回,身体酸痛困倦,从柜子里拖出一套散发樟脑味的铺盖,打了个简便地铺,睡着了。
  两人在南风别院睡到太阳落山,雇了辆马车返回梅斋,各自回屋休息无话。
  一点残阳如血,晚霞铺满了西方的半边天,从云隙里透出暗金的光,慢慢连那光也寂灭了,天地是一只熄了的碳火盆。
  夜幕掩映之中,一队车马悄悄驶向梅斋。
  队伍在宅院前停下,从马车里伸出一只青白修长的手,将那锦绣门帘掀开一道窄缝,来者并未露面,隔着山水帘子,朝前来迎接的仆役淡淡吐出三个字:“开正门。”
  那声音在最清冽的山泉水中濯洗过,一字一句如冷玉碎了昆山,那仆役清正的脸霎时变色,顾不得君子仪态,跌跌撞撞往回跑,边跑边抬高嗓音,往深宅大院层层传令:“公子回来了,公子回来了!”
  车马队伍无声无息的驶进园子,从马车里款款下来一名高个儿男子,初春天气,柳绿河开,那男子却捂着铜手炉,仍如隆冬腊月一般全身裹在雪白狐裘之中,风帽低低压住脸,只露出一段挺拔得不近人情的鼻梁,看不清容貌。
  一众仆役围拢过来。
  “公子不是传信来说要在临安住到五月?这说回就回来了,也不提前打个招呼,我们也好去城门外等着,给公子备一顶暖和轿子……”
  “虽已是春天,倒春寒也是要命,公子一路舟车劳顿,不知身体吃不吃得消?”
  “我立刻差人准备饭食,日常吃的药也得提前煎上,公子先回房休息……”
  那穿狐裘的男子脚步微一停顿:“不必。”
  “我要迎客,你们各自退下,今夜任谁也不准靠近正厅一步。”
  “迎客?现在?”
  男子点一点头:“现在。”
  那一众仆役面面相觑:“什么客人如此大的脸面?”
  男子的脸隐没在风帽的阴影之中,唇角往上一牵,隐约是笑了。
  “贵客。”
  接着勾勾手指,朝车马队伍末尾的一只大箱子轻轻一指:“那一车药材是我从江南各处收集而来,极其名贵,你们谁都不要碰,原封不动给我送到卧房来。”
  夜色寒凉,林故渊临窗而坐,点着一盏灯笼,板着一张万年不改的疏离面孔,看他的书。
  门外突然起了敲门声,梅斋仆役的声音隔门传来:“公子,我们主人回来了,有请您移步正厅,见上一见。”
  林故渊眉头一皱,主人?梅斋主人?
  他不动声色合拢书页,淡淡道:“谢离呢?”
  那仆役竖高冠,做读书人装扮,袍袖低垂,恭恭敬敬在门口作揖:“已在正厅等候。”
  林故渊被那仆役带领着穿过花园,来到正厅,果然就看见谢离早已到了,正负手看墙上字画,听见他来,转身微笑着比了个“坐”的手势,大约下午饱睡一觉,脸上恢复了些血色。
  难得换了端正衣袍,玄衣银绣,长发在后腰束起,编进一根银光闪闪的绦子,一股湿凉的富贵气,活像个风流倜傥的王爷,皮相真是好皮相,可惜了金玉其外,内里不堪。
  林故渊开门见山:“何人夤夜相邀?”
  谢离摆手笑道:“不必紧张,自己人。那人叫梅间雪,是个性情孤高的江湖郎中,当日在少室山藏经塔下,你曾冒充过他。”
  第66章 故人之二
  林故渊淡淡点头,想起梅斋种种做派和那股子挥之不去的清苦药香,心里一动:“是不是那个‘命由天定,分文不取’的神医?他竟是魔教中人?”
  谢离奇道:“你知道?”
  林故渊道:“依稀听师尊提起,三十多年前江南有位姓梅的神医,曾经治好过顺安公主胎里带的哮喘病。”
  谢离笑了一笑:“那事啊,那是他爹梅先生,上一代的梅家家主,原先是我们天邪令一个分舵主,后来年纪大了,又遭遇了一些私事,自感平生欠债太多,告别江湖隐居去了,梅间雪继承衣钵,仍旧‘命由天定,分文不取’。”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