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他作为陪护住进医院,每天亲历亲为给她擦拭翻身,按摩手脚。因为美国一行洽谈顺利,褚云便让他在医院处理文件,开视频会议。
  他全天候守在她身边,白天抽点时间处理工作,晚上就睡在床边的陪护床上,偶尔会跟她说说话。他本就不善言辞,自言自语也会时常卡壳,明明有很多话想跟她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他无比怀念她的声音,骂也好,怎么都行,往后他都会一字不漏地听进心里。
  有一天晚上,他给她手腕处的伤疤上药。疤痕太深,而且不止一条,纵横交错在手腕上,每回看都触目惊心。他想用祛疤膏抚平痛苦灰暗的记忆,至少等她醒来,不会触景伤怀。
  忽然想起那枚戒指,取出戴在她手指上,竟大了一圈。刚戴到指根,手一垂下就滑落。
  他只想着是自己没有提前做好功课,买大了,根本没意识到是她瘦得不成样。
  第二天,他去了门店,拿给他们改小。售后部说要等十五个工作日,他想也无所谓,也许一个星期内,她就要醒了。
  又过了一个星期,钟勇良过来,说邹呈光死了。
  他们在医院室外吸烟区说话,钟勇良吐出一口烟,戏谑一笑,“真能撑,颈椎都断了,还能坚持这么久。现在死了,可祺也还没醒,水库没监控,没人知道他们怎么出的车祸。”
  陈铎冷淡地说:“还有必要知道吗?”
  “当然,法院得判邹呈光赔偿多少,人死了债不能消。等可祺醒吧,医生说她什么时候醒?”
  他每天跟医生沟通,医生都无法给出确切答案。他们只反复强调,脑部损伤很难预估清醒时间,如果超出一个月,他们会考虑再做一次手术,清理残余血肿或者减压。
  钟勇良听完叹一口气,“不要想太多,吉人自有天相,可祺不是一般人,在那样危急的情形都能跟恶人对抗。我们在水库找到个坑,正好能装一个人,旁边还插着铁铲。稍微一想就明白,这邹呈光真不是东西,想活埋她。”
  陈铎喉咙像堵了块石头,难受得说不出话。他抬头看钟勇良,低声说:“给根烟。”
  钟勇良递过去,瞥见他形容憔悴,瘦得不像话,拍拍他的肩安慰:“你也好好保重,别她醒了,你垮了。”
  陈铎没说话,烟雾在两人只间散开,空气里满是潮湿的苦味。
  他还有件事没告诉陈铎,他们查邹呈光手机时,查到了他跟一个陌生号码沟通,他们恢复了跟那个号码的文字短信。发现那个号码跟他说了陈铎出差的时间,以及庄可祺店铺位置与住家位置。
  怪不得邹呈光能这么精准地钻了空子,只是没想到陈铎提前一天回国。
  他们费了些周折才查到号码背后的人,是詹氏集团的千金,詹佩玲。
  詹家是大企业,詹自仁在业内名声不小,得知女儿牵涉进来,立马请了律师团保她。
  詹佩玲咬死说不知道邹呈光要干什么,只承认发过几条消息。警方证据不够,没法定她的罪,詹家又施了点压,这事就这么私下压下去了。为了她的隐私和詹家的脸面,也没公开。
  这之后没多久,詹自仁指派詹佩玲驻扎美国分公司,不准她再回国。
  钟勇良推测,詹自仁之所以这么做,大概是知道女儿为什么要做害庄可祺。连他也猜测出一二——爱而不得,因爱生恨。
  詹自仁为了稳住公司局面,稳住陈铎这个矢量新能源的未来技术部门的掌舵人,选择息事宁人,送女儿远走。
  詹佩玲大概也因此大受打击,在国外酗酒嗑药,又被送进疗养院,自此再也没回过国。这个秘密终究沉入时间深海中,再也无人挖掘。
  在庄可祺昏迷第27天,陈铎不得不去趟公司。
  美国那边突然打来电话,说合作测试的数据有问题,得当面验证,不然单子可能要黄。詹自仁也在电话里催,说这事牵扯几千万的合同,技术细节没他不行,非得陈铎去公司跟他们碰一碰。
  他收拾一下,刮了胡渣,换上西装去了公司。一群人围着数据讨论了一夜,天亮才从会议室出来。
  他一直记得那天早晨,刚刚八点钟,天空灰蒙蒙的,像是没睡醒。空气里飘着薄薄的雾,路边的银杏叶子黄得刺眼,满地都是,风一吹就打着旋儿飘下来。太阳藏在云后面,只透出一点苍白的光,照得大楼玻璃冷冰冰的。
  他站在公司门口,点了一支烟,吐出一口白气,看着雾气和烟混在一起,心里莫名沉甸。
  风往他心里钻,空得不像话。
  想着如果她永远醒不来怎么办?自己熬夜开会,拼搏事业又有什么意义?
  一支烟燃尽,摁灭烟蒂,上车准备回医院,手机响了,是姜瑜。
  她在那头又哭又笑,说刚才医生来电通知可祺醒了。
  他懵了一下,才理清楚话里的意思,尔后脑中一片空白。
  “医生说祺祺一醒来就喊饿,嚷着要见我们,你快来。”
  他应了声好,挂断电话,在座位上怔愣片刻,才想起发动引擎。
  握住变速杆的手在颤抖,他深吸一口气,发现自己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他将胳膊抵在方向盘上,头埋进臂弯里平复翻涌的情绪,怕自己过于激动,一会儿开不稳车。
  当脸颊触到衣袖,洇湿黑色西装,他才发现自己流泪了。
  陈铎并没有立刻赶往医院,而是去店里取戒指。售后人员早就打电话来说戒指改好,只是他连日来心情郁结,不想离开医院,便一直没去取。
  现在正是取戒指的时候。
  拿到戒指赶往医院,下车走向住院部时,不自觉加快步伐。
  临近病房,门没关,庄可祺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大概才哭过,声音沙哑,语调哽咽,“妈,我头发怎么剪这么丑,毁容了啦。”
  他不自觉扬起嘴角,睡了二十八天,醒来越发娇气。
  走到门口,见她跪坐在床上,举着小镜子,左看右看,嘟着嘴十分不满意。鼻尖泛红,又要哭了。
  醒来的她,生动鲜活,却也楚楚可怜。饱满桃心脸瘦成了细瓜子,久未晒太阳,皮肤透明苍白,太阳穴的青筋分明毕现。为了方便手术以及术后治疗,头发剪至耳根,像个清秀的未成年小男孩。
  庄可祺看见有人杵在门口,下意识看过去。瞬间愣住,跟他对视片刻。
  他长长久久凝视着她,她没看懂他眼里波涛汹涌的感情,只觉得情绪逼仄,局促地将腿伸回被子里,疑惑地看向父母。
  庄文和姜瑜也一直注意着她的反应。
  庄可祺垂下头,轻声说:“爸,妈,来人了。”
  庄文急忙走到陈铎跟前,“走,出去说,医生还有事要跟我们交代。”
  陈铎已察觉出不对劲,身体连同思维都僵住了。
  庄文将他拉到走廊,关上病房门,仰头看着眼前高大的青年,不由伤怀,心绪悲凉。
  他措辞片刻,才说:“医生说她脑子受了重创,手术清了颅内的血肿,但压迫时间太长,脑组织有些地方伤得不轻,尤其是海马体,管记忆的那块,损伤挺严重。她受伤前的记忆丢了一大块,只记得十九岁前的事,后面全都忘了。”
  陈铎看了他半天,眼里蒙着一层雾,亮光消失,看上去呆滞木讷。在工作上果决的人,却在这个问题上迟钝了。
  庄文叹口气,“她记得我们,记得可颂自杀,也记得邹呈光,她还当自己刚过完十八岁生日。”
  庄文说到此,眼眶泛红,都是他作的孽,自己一双女儿,死的死,病的病,他现在这样都是报应。
  他平复心绪,再度开口:“她也不记得我们要她嫁给邹呈光,还问我们姐夫去哪儿了。医生说,人在经受过巨大创伤刺激时,会下意识通过遗忘来保护自己。等于说,有些遗忘是生理上的,有些遗忘是心理上的,他建议我们让她循序渐进知道真相,在康复记忆的同时,也要保证她情绪稳定,心理健康。”
  陈铎还是没反应,极力消化颓丧沉痛的情绪。
  这时病房门打开,姜瑜走出来,说:“她睡着了,还是太虚弱,闹一阵就没精神了。医生说要好好补充营养,观察一个星期就可以出院。”
  姜瑜抚着陈铎胳膊,继续说:“小陈,她刚才问我你是谁,说很眼熟。”眼熟这句是她自行加上去的,只为了抚慰陈铎,不让他的精神彻底垮掉。
  庄可祺确实问了他是谁,姜瑜斟酌着说,是你朋友。她根本不记得,便不再问了。
  陈铎回过神,轻轻点了点头。
  “你今天先回去休息,我跟她爸留这里,等她醒了,跟她先讲讲以前的事。你明天再过来陪她,让她慢慢有个接受的过程。医生说,只要坚持康复训练,她会想起来的。”
  陈铎强打精神,挤出一个笑:“省去邹呈光那段吧,别让她再想起不开心的事。”
  姜瑜点头,终于还是忍不住在他们面前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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