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庄小蝶只记录美好的事,她盘算着万一老了后,得老年痴呆了,日记会成为记忆不可或缺的注脚。那留下美好的就行了,她会因此成为一个健忘但快乐的老太太。
除夕那天,老谭让他们去星星川菜馆吃年夜饭,她跟陈铎走到小区大门口,路过布告栏时,瞥见那里贴着一张新鲜出炉的告示。
她走过去看,是关于春水街城中村拆迁改造及补偿安置的公告。
“陈铎,这里要拆了吗?”
“说了十多年了,每过几年就贴一下,贴了也不会拆。”
她走回他身边问:“为什么?”
“贴了公告,拆迁办会动员住户签字,可很多住户不满意补偿安置方案,就不会签字。签约率不达标不会拆。这里挨着一环,很多住户都不满意给的价位,拆不了。”
她有些失望,“我希望拆掉,这样可以住电梯房,你也成拆二代了。”
陈铎淡淡瞥她一眼,“原来你接近我就打这主意。”
庄小蝶挽住他胳膊,笑盈盈道:“不容易啊,你看你跟我在一起久了,都有幽默感了。”
他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头发柔软顺滑冰凉,像摸一片黑亮的丝绸,手感绝佳,他总爱找机会摸一摸。
庄小蝶却臭着脸躲开,“不许再摸我的头,跟摸狗一样。”
陈铎想,摸其他地方又要骂臭流氓。
才过七点,春水街已经寂寂无人,所有店铺都关了门。
街上只剩他们,昏黄路灯拉长身影,她挽着他,说了很多废话,他很认真的倾听,时不时回应。
他们慢慢走到星星川菜馆,店里有两桌客人,都是独自一人吃饭。还有一张无人的桌子,摆满了轰轰烈烈的川菜,全是大鱼大肉,都由星仔一手包办。
庄小蝶拿出拍立得拍了一张,举着相纸又甩又吹。陈铎每回看她像卡通河豚那样鼓起两腮,就觉得特别可爱。
住在同一屋檐下,他要动用巨大克制力,才能让自己不至于像个痴汉,一直盯着她看。也庆幸自己当年不谈恋爱的决心,因为真的很影响学习。
老谭从收银台后走出来,手里拿了一瓶白酒,一一给两位客人满上。他们因为各种理由没法回家,正好来这里凑合一顿。
有酒有饭还有电视,比出租屋强,这里是他们独留城里的唯一一点慰藉。
他们谢过老板,一人盯着电视,一人盯着手机,眼神都醉懵懵的。
庄小蝶和陈铎入座,星仔端了盆豌豆苗肉丸汤出来,专门给不善吃辣的庄小蝶做的。他解下围裙坐到老谭身边,热情招呼他们开吃。
老谭喝到兴起,话越来越多,跟他们提起拆迁的事,说有小道消息,这次十拿九稳了,顺利的话明年就开始动迁。
一山东口音的男人笑道:“我在这里住了十年,年年都这么说。”
老谭摆摆手,“这回不一样,房地产越来越颓,政策也越来越差,要再不答应,就赶不上趟了。我还想活着的时候住一回新房子呢。这辈子住不起别墅,咱也住住电梯房嘛。”
另一四川口音的老头叹口气,“这里一拆,我可就没落脚的地方了。”
山东男人说:“咋了?回老家种田呗。”
“田被厂子占了。”
“赔了多少?这你都没发?”
老头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烟牙,“我有五个兄弟,一人分二十万,分完就不来往了。我拿钱给儿子在县城买了套房子,买完就地震,房子质量不过关,垮了。”
“有赔偿不?”
“给了套安置房,可也没意思啊,家里就剩我一个人了,你说有啥意思。我来城里打工就图个热闹,春水街就特别热闹。”
他抿一口浓烈的高粱酒,脸上辣出层层叠叠的皱纹,接着说:“那天我儿让我跟老伴去他那里吃饭,结果我跟我老伴为了带不带鸡过去吵了一架。她非要抓只活鸡过去,我懒得提,最后她自己抓了只鸡走了。地震的时候,我在院坝里睡午觉,笼子里的鸡鸭鹅惊叫唤,都没把我吵醒,是檐上挂的干玉米棒砸下来,把我
砸醒了。睁开眼一看,哦哟,地都在抖,我儿他们离我68公里,震中心,都没跑出来,全震没了。”
老头停下来,又喝一口酒,那松弛到露出红肉的眼角沁出一点泪光。
“我后悔啊,那天为啥子要跟她吵架嘛,要是跟她一起去,那一家人也算齐全了。”
庄小蝶垂下头,心里堵得慌,她和陈铎也经历过死亡教育,结局都太惨烈。
垂在桌下的手被另一只手握紧,她偏过头看他,四目相对,他很温柔地笑了笑,她便顺理成章跟他十指相扣,在桌下进行一场对彼此的安慰。
老谭起身给他们斟满酒,“大过年的,能天南海北聚在一起就是缘分。要不咱凑一桌,星仔,端凳子过来,跟两个老哥一起喝一起吃。”
几个男人喝着酒聊着天,从国际局势谈到国内,国家未来几十年的走向,已经被他们安排妥当了。
2016年伊始,这六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凑成了一桌年夜饭。
春晚已经开始,卖力表演着热闹繁荣。
老谭转过头对陈铎说:“这次听说要按照六万多一平方赔,我跟你们家那套都是七十多平,能拿到四百多万吧?还有搬迁费、安置补贴,在周边买套小点的电梯房也够了,还能余点装修钱和做生意的钱。但星仔想要原址回迁,觉得这儿地段好,可钱就拿不了多少啊。阿铎,你觉得呢?”
陈铎在走神,庄小蝶戳了戳他胳膊。他回过神,想了想才说:“到时候看具体政策吧,你也不知道这里以后修什么,如果修学校商场什么的,也回不来。”
老谭呷口酒,笑眯眯看着他:“你瞧,这事来得多是时候,以后你婚房也有了,买套又大又新的,可不能委屈新娘子。”
星仔偷笑,给庄小蝶递眼色。庄小蝶愣住,她才十九岁,对婚姻毫无概念,也一点不想结婚。可乍一听到新娘子,还是会羞涩,不由自主地瞄了眼陈铎。
他却意兴阑珊,一言不发地端起酒喝。
庄小蝶心情瞬间落到谷底,看吧,男人都这样,陈铎也不例外,一提结婚就一脸衰相。
一桌人都在喝酒吹牛,就她跟陈铎没参与。她一个人喝完两听菠萝啤,除了肚胀,脑子越喝越清醒。她看陈铎也在喝白酒,半斤下肚,他越喝越沉默。
等十一点多,店外忽然响起一声破空的尖啸,旋即炸开并不太响的爆竹声,有人在放小烟花。
陈铎招呼也没打一声,起身走了出去,走之前还顺走了星仔的烟。
他很久都没回,庄小蝶更不开心,竟然丢下她自己跑了,人家老谭一句玩笑话,能让他这么沉重?
她觉得没意思,便跟桌上几个男人告别。
他们已经喝高了,开始争论起美伊是否会爆发核战争,争到面红耳赤,根本没听到她的声音。她有些想笑,男人们灌几两黄汤,就能把天下所有事给操心完。
走到外面,冷空气让她骤然起了层鸡皮疙瘩,她拢好围巾,四处张望寻找陈铎。
他果真回去了。
街对面停着一辆私家车,老板拿车厢当陈列柜,摆了各种烟花爆竹,车边围着几个客人。
这个时候春水街竟有了点人,都是趁着零点,来这个被城市遗忘的一隅放爆竹的。
她忽然觉得好凄凉,已经在考虑要不要分手。
低头思索间,一只手揽过她的肩膀,她被带进满是酒气和烟味的怀抱。仰头看去,是陈铎,眉目清冷,指间还夹着烟。
她气得要命,这人神出鬼没不说,竟然还背着她抽烟。
庄小蝶挣扎着推开他,“走开,我要回去了。”真的转身就走。
他拉住她,从宽大的羽绒服兜里掏出一盒仙女棒递给她。
庄小蝶没接,抬头看他,这人神色一如既往地冷淡,看不出情绪。
她质问道:“干嘛躲着抽烟,你不是不爱抽吗?愁什么呢?”
“喝多了,出来醒醒酒。”
“就因为这个?”她半信半疑地打量他,从没见他喝酒,更不知道喝多了是什么样。
也许真的喝多了,他眼睛像蒙着层纱,看上去是没往常聪明。
可老谭说婚房时,他并没喝多,所以做出那副心事重重,耿耿于怀的样子给谁看?她没想过结婚,她还有大好青春要浪费,怎么可能这么早步入婚姻坟墓,他那样真的很伤她自尊。
庄小蝶想敞开说,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更不想搞得自己很介意。她兀自纠结着,陈铎打开盒子,抽出一支给她,是心型的仙女棒。
她叹口气接过,摊开手心:“打火机。”
陈铎眯着眼吸一口烟,用烟头给她点燃。
火花绽放,火焰顺着桃心蜿蜒而下,流光跳跃,徒留下绵长的黑色灰烬。
很快烧没了,一抬眼发现陈铎一直看着她,眼神意义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