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陆河犹豫一瞬,坐下。
  “去年我跟你提过走选调到中院,你不同意。”陆长友缓缓说道,“现在民事审判有个名额空出来,这次是员额遴选,年后就会发公告。你学历够,工作满五年,年龄不超标,基础条件满足。这几年在基层积累不少经验,办的案子也有目共睹。你觉得选调跟我有关,那这次所有人一起考,一起走评审。”
  陆河从听到他说的第一句话开始便眉头微皱,表情越来越凝重。
  “我知道,毕业你不考中院就是为了避开我。现在看也挺好,在下面锻炼锻炼有成长。这次遴选限制更严格,会筛掉一部分人,那同样满足条件的都不是虾兵蟹将。优中选优,一切凭能力说话。”
  如果对方只有陆院长这一层身份,这番话多像惜才的领导在鼓励年轻下属。
  “我……”陆河的“不”字还未说出口,被陆长友抢先,“你不应该太武断。”
  沉默片刻,他接着说道,“陆河,你不是头脑一热凭情绪去做事的人。中院负责的案件类型更复杂,质量通常也更高,过来对你的办案能力会有提升。况且从司法资源上说,无论人员设施还是支持,这里都更丰富。你想做个好法官,前提是你要见到要经手更复杂的案子。”
  坦白讲,陆河动摇了。
  尽管陆长友是他心里的一道刺,令他生厌,令他憎恶,可在两人共同从事这项事业上,对方更具经验,也更有远见。这番话讲得在理且中肯,中院审理重大一审案件和基层法院的上诉案件,的确更复杂也更有挑战。如果不是因为……
  “我知道,你唯一忌讳的就是我。”陆长友看着他,“因为我是你爸,我做过对不起你和你妈的事,你调过来,以后工作上免不了打交道。”
  陆河猛地抬起头,四目相对,他第一次在父亲的眼里读到凄凉。
  对,是凄凉。
  也许陆长友老了,以至于眼神也失去往日光彩,变得暗淡,变得哀伤。他撇过头,努力让自己摆脱这种泛滥的怜悯心——一个抛弃家庭的人,不配获得同情。
  见陆河一直不表态,许久,陆长友双手撑住膝盖,缓缓起身,“我先走了。”
  他故意慢下脚步,猜测也期待着沙发上那个本应与自己最亲近的人是否会起来送送。这一年父子见面寥寥,可是过年了,辞旧岁迎新春,是阖家团圆欢聚喜庆的好日子,或许,或许就有些转变?
  可是没有,陆河依然保持坐着的姿势,甚至未回头瞧他一眼。
  陆长久在关门之前问道,“你和你妈怎么过年?”
  声音被夜晚揉碎,没有任何残留。
  他的手依然握在门把手上,重重叹口气,“如果只是因为我,没必要。再仔细考虑考虑吧。”
  关门声传来。陆河似被抽掉一口气,身体蓦地松下来,双手捂脸靠到沙发上。
  宗念到家时正遇到宗文康出来,手里拿着铲子和手电筒。她逗父亲,“都过年了还要折腾菜园?您不放假也不让园子放假啊?”
  “收拾东西,找到几包香菜籽,你敏姨之前给的。我反正闲着没事,给种上,过段时间就能吃了。”宗文康转而问她,“干什么去了才回来?”
  宗念跟着父亲往菜园走,“隐私,少打听。”
  宗文康这下乐了,“我刚看小轩在买电影票,我问跟谁去看,他也跟我说隐私。合着你俩隐私隐得就是我呗?”
  宗念四下望望,“宗一轩呢?”
  “早去宿舍了,估计怕我再打听。”
  “爸。”宗念招招手做个靠近点的动作,待父亲耳朵凑过来,她小声说道,“你记得带大家去古镇那回,跟咱们中巴车回来有个女孩嘛?宗一轩就是跟她去看电影。”
  “哎呦喂!”宗文康摇头晃脑,“这小子行啊,开窍了。”转脸看到女儿一副告密成功的鸡贼嘴脸,伸出食指戳她脑袋,“你啊,就卖你弟弟行。”
  “这话不中听了啊。”告密者嘿嘿乐,“我积极奉献情报,怎么还倒打一耙。”
  父女俩走至墙根处双双蹲下,宗念听到“咯吱”一声关节响,未等她问,宗文康先声明,“没事,骨头跟人一起上岁数了。”
  “在这院说岁数大,没规矩。”
  嘴上是打趣的话,可心里却有些难过。宗文康年轻过,两只胳膊一边夹着她一边夹宗一轩原地能转上五圈;陪客户陪到凌晨两点回来五点又提着行李箱出差;路上被追尾叉着腰骂后车司机“你他妈是不是喝酒了喝酒你开什么车”。曾经的宗文康神采飞扬、意气风发、浑身好似有使不完的劲儿,那样的一个人,蹲下来竟会下意识双手撑住膝关节,岁月把曾经的他偷走了。
  铲开土,埋下种子,再将土盖在上面,用脚踩一踩,浇一点水。宗文康说,约半个月,种子就会发芽。宗念惊讶,好快呀。是挺快,宗文康仰头看月亮,一年又过去了,多快。
  第39章 “孩子嘛,还能总缺你那把伞?”
  除夕夜,全师傅大展身手,做了清蒸鱼、红烧肉、八宝鸭、狮子头、笋干炒肉、豆腐煲、清炒山药,还炸了宗一轩最爱吃的春卷。菜做完未尝一口就赶着回去,宗文康让他带些走,全师傅极力推脱,“你们吃你们吃,小满他妈在家都做好了。”
  宗文康也不好再耽误时间,只说让他回去好好休息,明天不着急来。
  宗念找来写对联剩下的红纸做桌布,饭菜铺满,年味溢出。大家围坐一起,电视开着,正播放春晚预热节目。爱兰奶奶打趣,“要是淑云在这里,一定要讲我们穿得邋遢,配不上这一桌好菜。”
  静芳奶奶接话,“可不是,搞不好要穿旗袍踩皮鞋过来吃。”
  南方爷爷敲桌以正视听,“你看你们,又背后讲人家淑云的笑话。”
  静芳奶奶不服气,顺势拉拢战线,“我们很客观好吧。刘医生你说,淑云她是不是有这个臭毛病。”
  被点名发言的刘英一边给大家盛饭,一边温婉地笑笑,“那是淑云大姐有仪式感。”
  “瞧瞧,还是读书人会讲话。”静芳奶奶伸出大拇指,“她啊,说白了就是大臭美。”
  众人笑做一团。宗文康端着最后一道汤圆过来,边走边朝正在厨房收尾的儿女喊,“你俩别收拾了,先过来吃饭。”而后又问大家,“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静芳奶奶指指刘英,“说她淑云大姐有仪式感呢。”
  “刘医生,我可早就想说你了。”宗文康指指刚坐下的女儿,“小念他们管你叫姨,你倒好,管这帮人叫大哥大姐。那这辈分乱套了啊。”
  养老院排辈分是个技术活。按道理宗文康与秦丽这岁数应称呼老人们“叔叔阿姨”,可小一辈的宗念玲玲小川又要叫“爷爷奶奶”,时间久了称呼不统一容易乱,所以大家便都以“爷爷奶奶”称呼——这叫法既像个代号,也像老人们在晚风的专属名字。
  宗一轩脑子活,紧着说道,“英姨叫淑云大姐,我叫淑云奶奶,爸,这么算你是不是得叫英姨一声奶奶啊。”
  大家齐声爆笑,连从坐下都没开过口的闫春爷爷都笑了。
  “臭小子。”宗文康拍下儿子的头,笑着说道,“刘医生我可看出来了啊,你在这下套等我呢,居心叵测啊。”
  刘英边捂嘴乐边连连摆手,“没有没有。”
  “合着说一圈把自己说进去了。”宗文康“啧啧”两声,举杯道,“来吧爷爷奶奶们,新年好啊!”
  一桌人齐齐碰杯——“新年好!”“万事如意!”“新春快乐!”
  阖家团圆夜,那今夜就让晚风暂时做这个家吧。
  宗念察觉出闫春爷爷的失落,想也知道为什么——直到这一刻,儿女的电话依旧没有打来。她端起桌子另一头红烧肉的盘子递到老人面前,“爷爷,您夹一块。今天全师傅可是下了功夫做的。”
  “好好,你放着,我够得到。”闫春爷爷夹一块放到碗里却没有吃,而后放下筷子,扭头去看电视。
  宗念也不知说些什么,只得默默放下手中的盘子。
  “好啦,大过年摆臭脸给谁看。”说这话的是静芳奶奶,而对象正是整晚郁郁寡欢的闫春爷爷。她隔着桌子用筷子敲敲他的碗,“不就是别人都被接回家了,没有人来接你嘛。”
  宗念拼命摇头示意,这小老太太,怎么专捡人伤心事说。
  闫春爷爷不讲话。
  “你也是倔,他们不联系你,你不会联系他们呦?”静芳奶奶丝毫不理会宗念的提醒,继续说道,“有儿有女的,非要争一口气不理会。这口气你争给谁看,谁要看?”
  闫春爷爷这下急了,“我是老子还是他们是老子?大过年的要我给他们拜年?我可没那么闲。”
  “你瞧,这口气到最后全憋在自己心里了,图什么。”静芳奶奶说道,“要不然你就当他们不存在,跟我一样过无儿无女的日子。你嘛,又做不到,还是总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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