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宗念将前额的头发向前拨了拨盖住伤口,坐到一旁,定定看向蕙芬奶奶。厌恶么?好像也没有,状况发生的太过突然,她承认那个瞬间被吓到了,仅此而已。可若这是自己的父母呢?若自己是敏姨,是秦丽呢?摊上一个毫无知觉的病人,她的所做作为无法预测亦找不出逻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照顾这样一个人,受得住吗?
  某个刹那一定会有绝望的念头,这世间无圣人。
  可这世间存在责任与道德,它告诉我们,有一些人,你绝对不可抛弃。
  您会好起来吗?宗念轻声问蕙芬奶奶。
  老人呆呆看向某个方向,不答。
  然而心里的声音在告诉宗念,不会的,她不会好起来的。
  若我有幸希望可以看到那一天——宗念仰头望向湛蓝如洗的天空——绝症可被治愈,因为所治愈的,是很多人无处安放的绝望。
  敏姨只待了一小会便走了。临走前与宗念齐力将蕙芬奶奶挪到床上,什么都没再讲。宗念猜测是因对方心里歉疚——好人就是这样,一旦亏欠便觉无颜,无颜就只有沉默。
  敏姨是个好人。
  实践活动已接近尾声,有的同学在院里拔草,有的与老人说话,有的在一起帮忙整理活动室。这一代的孩子们与宗念小时已然不同,他们更自信、更有主见、也更会融入。一个叫小庄的男孩同宗文康说话,他说叔叔您的工作挺伟大的。宗文康笑着问为什么,因为对社会有贡献吗?男孩摇头,合法的工作对社会都有贡献,我爸说养老院不赚钱,很少有人愿意做不赚钱的事。这番话险些让宗文康接不住,只得暗暗往回找补,那什么,叔叔也赚,赚的不多。直至将所有人送上大巴,听完老师们一遍又一遍感谢,人群散去,陆河拉起宗念的手腕就往主楼走,他步伐太快,以至于她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两人进入办公室,门一关,他将她按到座位上伸手,“钥匙。”
  “什么钥匙?”
  陆河撩开她前额的碎发,皱了皱眉。
  宗念起身打开药品柜,找出碘伏和创可贴,语气疑惑,“你怎么知道?”
  “家属刚才给小川发消息了。他不敢告诉你爸,怕担心,就跟我说了。”
  “这小子难得机灵一回。”宗念问,“他人呢?”
  “有个奶奶说腰不舒服,他先过去了。”陆河拉她坐下,拿出棉签沾了些碘伏液,小心翼翼擦拭起额头的伤口,“疼不疼?”
  宗念摇头。
  “别动。”陆河表情严肃,对伤口吹了吹气。接着撕开创可贴慢慢地贴上去,伤口处理完又去饮水机接杯温水,“最近怎么老受伤。”
  “水逆吧。”宗念嘘着水咕咚咕咚几口,她是真渴了。一杯见底,杯子递过去,讨好地笑。
  陆河知她心思,转身又去接一杯,不说话。
  “干嘛板着脸,活动这么顺利。”宗念扬起手,斗志昂扬的模样,“来,givemefive。”
  陆河与之击掌,顺势将手卡进她的指缝间握住,“自己小心点,哪有三天两头挂彩的。”
  “你占我便宜。”宗念晃晃手,仰脸看着他笑。
  “我认真的,听到没有。”他仍板着脸,大拇却在指摩挲她的虎口,痒痒的。
  宗念将手落下,却没有松开,淡淡与他聊起心事,“你说十几年,或者五十年后,这个社会方方面面会不会有巨大变化?”
  “一定会。”
  “比如呢?”
  “比如人工智能的发展,再比如……”陆河稍作思考,“就拿法律来说吧,民法典的颁布也是从无到有的过程。”
  宗念点点头,“我今天看到蕙芬奶奶挺难受的。不是因为她抓了我,就……我不知道阿尔兹海默症在未来能不能被治愈,如果一直不能,那就总会有新的人,新的人们要去承受它所带来的痛
  苦,连拒绝的权利都没有,简直荒唐。”
  “你看书,有没有看到讨论生活的意义?”
  “我跳过了,先看自由章节。”
  陆河这才笑了笑,“有一章讨论生活的意义,是游戏、艺术、欲望、冒险,总之各种各样的观点。哲学追求透过现象看本质,可连哲学都解释不了生活的本质,因为其中的不确定因素太多。社会在变,可不确定不会变。”
  宗念看着他,“不太懂。”
  “即便在未来可以攻破所有医学课题,其他难题还会出现。人类预判不了不确定。”陆河松开手勾下她的鼻尖,“意思就是说你这颗小脑袋偶尔想想人生命题就够了,别陷进去。”
  夕阳落入房间,也撒在陆河的身上。他的脸被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使得棱角更加分明。晚风扬起窗帘,光与影在地板上跳起轻盈的华尔兹,漂浮的尘埃如同伴舞的精灵。或许清风在唱歌,又或许晚霞在密语,宗念就在这时张开双臂——
  而陆河准确地听到了,他向前靠近一步,轻轻地抱了抱她。
  第21章 “我们有点私事要聊”
  晚上宗念收到陆河发来的活动照片。
  他似乎很擅长拍人,每个人在他的镜头下都变得灵趣生动,透过一幅幅图像,宗念仿若能跟着一起思考,一起笑,一起看到远方的风景。她将图片一一保存,发去消息,“你不然给自己取个艺名吧。”
  “艺名?”
  “我想放到上,摄影师当然要署名了。保护著作权。”
  陆河面对两人聊天记录轻笑一声,回复“都行”。
  放下手机去洗澡。今日忙碌,时间似也过得飞快,快到让他来不及去琢磨每一个真实发生的细节。温热的水流自头顶滑下,他闭起眼睛,脑子里浮现的是宗念张开双臂的样子。她的脸,她的嘴巴,她注视着自己的眼神。那个无声的、静谧的、却让心猛烈跳动的拥抱。陆河没有问为什么,因为知道问了宗念也说不出,或许在那个密闭的空间里,夕阳太好,晚风太柔,面前的人太可爱。
  可是,我能让你幸福吗?
  我这样一个人。
  陆河想起一些画面。大年三十的中午,处处张灯结彩,他与小伙伴们恶作剧,专在街头巷尾人流少的地方扔摔地炮。丢到路旁边,啪一声响,旁边的车门忽而打开,大家四散而逃。男人怒气冲冲下车,接着是女人,男人安抚女人,摸她的脸,吻她的脖子,陆河在角落里看到了,将手里的摔地炮全部扔过去,跑回了家;分手的那天下着濛濛细雨,也是个中午,学校图书馆里温暖安静。陆河低声问要不要去吃饭,想吃什么,旁边的女友转头看他,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说道,我们分手吧,太累了。陆河试图表达,却不知该挽留还是同意,犹豫的结果变成沉默。女友说你这人啊,没有心。她哭了,然后收拾东西离开。旁边的人仍在专注学习,没有人发现这里正上演一场感情破裂的戏码,他们连分别都似无声;还有一个破碎的夜晚,母亲喝多了,摇摇晃晃地进门,瘫倒在沙发上,陆河给她倒水,玻璃杯连同茶几上的水果盘一同被摔到地上,哗啦啦的脆响。他不知道母亲是否认错了人,她指着他的鼻子说你就这个德行,骨子里烂,烂透了。那天开始,陆河不再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又或许,早就没有了。
  他关了淋浴,大口喘着气。
  宗念决定给英姨过个生日。
  倒也算不上晚风的传统,院里像淑云奶奶这种子女常来探望的,老人生日一般家里人会接出去单独过;如爱兰奶奶夫妇子女不在身边的,每每临近孩子们都会订蛋糕送过来;之前给静芳奶奶准备过一回,可她非说身份证日期不准,至于到底哪天却怎么都不说,轴的要命。刘英住过来没多少时日,这阵子俨然变成半个工作人员大事小事帮忙操持,一无伴侣,孩子又在国外,于情于理宗念都觉得要表达一份心意。
  生日在12月6号,周五。宗念提前订了蛋糕,特意交代要无糖——院里糖尿病冠心病患者不少,饮食上自然要格外注意。而后又叮嘱大厨全师傅准备一碗长寿面,英姨爱吃海鲜,就做海鲜汤底的。至于地点,就放在食堂,布置事宜交由魏玲玲负责。当然,她也将点子告知陆河,理由是“有时间就过来帮我们拍拍照”。
  陆河答好。
  然而真到生日这天,要赶一份着急的材料,帮忙的事自然要排到本职工作之后。他便给宗念发消息说晚些到,宗念回复一张食堂布置完工后的图片——墙上贴着“happybirthday”字样的铝箔气球,下面挂一排三角旗,每个上面是一个中文字,连起来为“祝英姨生日快乐”——不算多精致,但气氛拉满。
  一切都照计划进行。晚饭时间其他人先进入食堂,宗文康拖住刘英使得对方最后才到。寿星入场,大家齐齐起立,玲玲与小川各站门口一边打出礼花筒,砰砰两声吓得刘英直往后闪躲。全师傅盛上香喷喷的长寿面,大家说着话其乐融融开始用餐。正当宗念去厨房拿蛋糕,准备吹蜡烛环节时,全婶过来说大厅有人找。宗念稍稍疑惑了下,还在想都发了照片陆河怎么不直接进来,于是快步去大厅迎人,那句“你刚收工啊”还没落地,眼一下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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