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您够了!”宗念实在忍不住大喝一声,然而在随后两秒的安静里,理智及时雨般找上来——真把人吓出病那就凉凉了,于是语气迅速柔软,“奶奶,做事咱得讲究个方式方法。我不说找律师问问么,我问了,情况都跟律师说了。”
  事有轻重缓急,扯谎总比闹事强。
  静芳奶奶看着她,像有无尽期待似的,几颗洁白的假门牙露出来抵在下嘴唇上,那样子让宗念有瞬间的难过。
  站在面前的是个快八十岁的老人,尖酸、刻薄、口无遮拦、无理取闹,可她的身躯太矮小了,那是一种在漫长岁月中逐渐凋零枯萎的矮小。她被人骗了,可欺骗她的人不是法律,不是判决,不是法官,是与她相伴近三十年,是她自以为靠得住可以托付所剩无几余生的那个“无私”的父亲、“自私”的伴侣。
  然而宗念没办法,为止住可以预见的风险,她要再骗她一次。
  “律师说……说这案子挺复杂的,我回去对照判决书慢慢跟您讲。”
  “那走。”静芳奶奶拉过宗念的手,“走,囡囡,回去说。”
  她们身后的保安这才正正帽子,许愿似的自语一句“可千万别来了”。
  将人连哄带骗送回晚风,魏玲玲见状赶忙接手,“静芳奶奶,该吃饭了。今天全师傅做了海带排骨汤,炖了三个小时呢。海带补钙,有什么事吃完再说,不差这一会。”说罢对宗念使个眼色,搀着人就往餐厅去。
  此时的宗念只想就地瘫倒,做个永久废柴。
  太累了,脚累、头累、心更累。再这么下去,她不用接管这地方,英年就得住进去了。
  回家洗了个澡,又将行李箱清空,东西一一摆放进房间,准备给宗一轩打电话问问父亲情况时,这才看到来自陆河的未接来电。宗念想了想去一条消息,“没事,打错了。”
  等上一会儿,新消息进入,来信息的却是玲姐——准备睡了。这一通折腾也累得不行。
  宗念知道对方说得是静芳奶奶,发去一个“感恩”的表情包。
  然而好事不过三秒,小川发来一段视频,“念姐,你快看看吧,出事了。”
  视频里的主角是静芳奶奶和陆河——老太太第一次去法院闹的情形。看视角是路人拍摄,有晃动,未剪辑,包括宗念最后那段激情演说都录了进去,从争执开始到散场结束,持续六分半钟。
  视频点击量破万,评论过千。
  宗念翻看评论区,几乎是压倒性站在静芳奶奶一边。大众是有打抱不平的正义心态的,一位公职人员,一位手无寸铁的老人,前者自然被划分到强者与权力的一方,而后者则代表着贫弱与无辜。我们希望铲除世道的恶,扶助人间的弱,可很多事情并不如表面看到那般浅薄,我们是不是也应去听一些解释?
  宗念说那句“人人生而自由,在尊严和权利上一律平等”不知被谁敲下,顶到评论区最上方,点赞数好几千。然而这句被写入《世界人权宣言》第一条、堪称国际协议中最为响亮、最为美好的话语,出现在这里却显得有些荒谬。
  对陆河的语言暴力一条又一条,“哪里来的傻逼法官”,“岁数不大,走后门进去的吧”,“我举报,有关部门快查他”,“当地小伙伴快把他揪出来吧,留着过年啊”。宗念只觉得头皮发麻,心里一团乱。
  小川来消息,“应该是今天有人发了静芳奶奶去法院的视频,接着有人就发了这一条说是同一个人去过好几次了,视频被一个粉丝挺多的博主转发,一下就爆了。”
  “能不能联系平台撤一下?”宗念不太懂这些,平时最多刷刷别人打鼓的视频,她实在不知从何下手。
  “念姐,咱要借这波做宣传是不是太缺德了?”
  “对,缺德。”
  小川发来一个呲牙的表情包,“果然没有看错你,跟康叔一样有底线。”最后一条,“我问问朋友,看有没有懂怎么弄的。”
  宗念放下手机,使劲搓了搓脸。
  她
  捅了娄子,一个大娄子。按她的互联网经验,一桩社会新闻进展到这种程度,下一步就是对当事人的全面人肉。这件事若处理不妥,她不敢想被推到风口浪尖的陆河会遭遇什么。
  想到这里,她打开与陆河的聊天框,记录里还是那句“没事,打错了”。宗念输入又删除,几番下来还是试探性发去一条,“有事,没打错。”
  她不知道他此刻人在哪里,是否方便,又能否抽出精力去应对这场无妄之灾。
  陆河很快回复,“怎么了?”
  宗念心一横,直接将视频转发过去。
  该来的总会来,两个人脑子总好过一个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手机就像进入睡眠状态,无一丝响动。在此期间宗念在房间里踱步几轮,坐下又站起,约莫过去半小时,陆河问,“通个电话?”
  她猜他用这半小时看了评论区,刷到了相关视频,透彻地理解了眼下状况。
  “喂?”信号接通,宗念发出一个沉闷地音节。
  “这几天的事,全是第一次。”对方这样开头,带些自嘲的、玩笑的意味。
  “你红了。”宗念顺着话说,她希望至少此刻他能轻松一些。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微的,或许是苦笑的笑,他说“我这叫黑红。”
  沉默。
  无语的沉默。
  宗念开口,“对不起啊。虽然道歉也没什么用,但我……”
  “不用。出现今天的事,不是你的原因。”他未加思索,脱口未出。
  仍是一板一眼、端正分明的姿态,可此时这样的表态却让宗念蓦得感受到一种释放。就像太阳生硬地撞开乌云,刺眼的光一下铺设到每个阴沉的角落,陆河没有被任何声音左右,他用自己的判断定义了这件事,给了宗念一个“好人”的身份。
  那么坚决,那么果断。
  “接下来打算怎么做?网上有可能会扒你的信息。”
  “案子清清楚楚,判决有法条支持,我不怕查。最多挨几句骂,也就这样了。”陆河停顿一下,“但就怕祸及家人。”
  “薛阿姨还不知道吧?”
  “嗯,若知道早就来问了。”他想了想,又道,“你一定要看好静芳奶奶,如果再被录视频发出来,这件事收不了场。判决没问题,再往下挖她就是胡搅蛮缠的一方,舆论反转,老太太未必受得住。”
  陆河分析的没错。小城市不比北上广,这里地方小,人口少,盘根错节的关系拥挤细密。一件事靠口耳相传的传播力比看不见摸不着的互联网更直观也更锋利,倘若静芳奶奶走路上都会被人戳脊梁骨递难听的话,后果难以设想。
  “你还好吗?”宗念问。然而问话如雪花落地,轻飘飘没有回应。
  过了片刻,声音才又出现,“嗯?哦还好,今天出来走访,明天回去。刚才大学同学来信息了,问视频里的人是不是我。”
  不难预测,接下来他还会收到更多类似的疑问。
  宗念刚要说些什么,听到对方给出的结束信号,“我接个电话,先挂了。”
  他没有留给她说“再见”的时间。
  辗转反侧直至凌晨,宗念给弟弟发消息,“你认不认识在视频平台工作的人?视频博主也行。”
  宗一轩今晚留在医院陪床。
  他很快回,“我有个同学最近跟一家mcn公司签约了,有点粉丝。怎么了?要打广告?”
  “不是。”宗念言简意赅描述经过,提出需求——她想知道怎么才能撤掉视频。
  “现在撤,这事儿不等于变相坐实了么?一八十多连网都不怎么会上的老太太,她哪能想到撤视频,热度这么高突然没了,大家只会认定是你说的陆法官他有动作。你这不是帮他,是二次暴击。”
  宗一轩从小就是优等生,学习好,脑子活。虽然青春期走过一程自暴自弃的叛逆之路,好在没持续太久,别人拼了命努力考取的名校,他好像吊儿郎当没怎么费力就上了,智商这东西,天生的。
  此时此刻,用他那好脑袋做出的分析又一次说服了宗念。
  “那得怎么做才能帮人家啊?”宗念觉得自己有点病急乱投医的心态——宗一轩比她小七岁,社会经验基本属白纸一张,这件事最好的求助对象其实是父亲,可她不想给病号添堵,更不想刚回来就证明自己的无知与无能。
  “我也不知道。网上天天那么多新闻,不然就等,新的来了旧的就没人讨论了。”
  再等下去,陆河有被人肉的风险。
  绝对不行。
  第5章 “自己惹的祸自己平”
  第二天宗念顶着两只熊猫眼刚出现在大堂,小川就火急火燎将她拉到一旁,“念姐,最新消息,陆法官可能被停职了。”
  “啊?”
  “我高中同学在法院当临时工,给领导开车。说陆法官连夜被叫回来,一早就进了他们院长办公室,下面都在传要停职接受调查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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