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说罢几乎是连拐带骗拽着老太太离开事发地。谢天谢地,路边有辆看热闹的出租车,宗念迅速打开车门将人塞进去,报出“晚风家园”的名字,直到车起步,都没敢再往外看一眼。
晚风家园是一家小小的养老院。
宗文康早年做钢材生意,搭上房地产行业风风火火些年的顺风车,着实累积一些资产。五十岁这年妻子过世,女儿念大学决意毕业后留在大城市,小儿子叛逆期至嚷嚷着要住校,大变故来袭,小变化堆积,生活赐予的种种意料之外让这个中年男人萌生出退意,也许是在一个独自醒来的清晨,又或许是个大餐桌只有自己吃饭的夜晚,总之,那些无处安放亦不知从哪里开始诉说的情绪在某个瞬间裹袭了他。宗文康发觉自己像片飘落的树叶,无处去无所归,游荡人间,终将为尘。
他想做些“有价值”的事情。
又或者说,是些“值得”的,“有贡献”的事情。用以找到支撑也罢,用以偿赎罪孽也罢,哪怕只是让自己这一辈子看起来“还算可以”——他赚了些钱,没有让妻子儿女受过苦,可他仍觉得那“不算可以”。
是在一场酒局上,政府部门工作的老同学无意间提起养老惠民政策,宗文康动心了。他父母早逝,作为家中老幺是长姐带大了他。大姐远嫁外地,多年来除了在经济上给去一些支援,宗文康抽不出时间去表达谢意。他觉得自己可以在这方面补足一些心里的缺失。
又与老同学吃过几次饭,详细了解了本地对于养老院的政策扶植,隔年春天,宗文康将生意转手,选址、装修、招人、开业,事事亲力亲为,晚风家园就这样对公众敞开了大门。
它是买卖,是事业,也是宗文康在知天命的年纪最想要做好的一件事。
养老行业不好做,刚起步时几乎处处碰壁。说到底,哪里都要钱,宣传广告要钱,设施维护要钱,好的护工和尽责的配套人员更要钱。叱咤商场多年,宗文康觉得钱能解决的都不算大事。然而这里有太多太多钱无法解决的事——有人到咽气闭眼都联系不上家人,有人走失子女过来闹将欢迎台砸个稀巴烂,有家属过来探望话不投机气的老人半夜要上吊,还有将人送来整整三年间没有再露过一面。宗文康气过、愁过、也有过甩手不干爱咋咋地的想法,可又能怎么办呢。每每天明,太阳照进来或者阴雨敲打窗户,新的一天又开始,院子里、楼道中、食堂间,稀碎的声音一起便会将他拉回现实——得继续做啊,不然这些人怎么办。
有时他会觉得,是他们选择了晚风家园,而晚风又选择了他。人生后半程,他注定要与这里牵扯了。
第2章 “养老院大当家?逗我呢”
晚上七点半,宗念带晚饭来到病房。
小桌板支起,两碗馄饨一放,抓过旁边的椅子几乎四仰八叉坐上去,“爸,你是不是跟我有仇。”
“闺女是爹的小棉袄。”宗文康平躺着,侧脸看向女儿,“人送回去了?”
“送啦!”宗念见父亲肚皮上顶小桌板的样子有些滑稽,便将床头抬起一些,哭
笑不得的语气,“我这棉袄早晚得被您用成夹克,您是捡我一人可劲薅啊。”
“累了吧?”宗文康打开外卖盖子,递去汤勺,“快吃。”
宗念用勺子试探着喝一口汤,已经没那么烫了,于是双手端起碗使劲干两口汤汁,解渴后想起什么似的抹抹嘴巴,“您去不去厕所?”
连跑带颠过这一天,最重要的照顾病号她倒忘了。
都怪这破养老院。
“不用。”病号摆手,“今天没敢喝太多水,下午你出去买东西那会儿隔壁床陪床的小伙子带我去了一趟。”
宗念歪歪头,见隔壁床被褥散着,随口问句,“他们人呢?”
“出去遛弯了。他们没租到轮椅,我就让先用咱们租那把了。这孩子他妈骑车没刹住撞人家收垃圾的三轮上,好在堆的都是纸箱子,我们这岁数,一摔一个准。”
“还一摔一个准,比着攒运气值呢。”宗念哼笑,催促,“您快吃,等他们回来咱俩也出去溜溜,憋一天了。”
“是,突然闲下来,我还挺不适应。”
“喏。”宗念从口袋里掏出父亲的手机,“拿上这宝物,破烂事一大堆,省得您闲。”
“偏见。”宗文康接过,边吃边开始回复消息。
宗念电话震动,见是陈允便直接接起。那头问话一贯简洁,“还没到?”
她这才一拍脑门,坏菜,晚上有演出,突然缺席忘记打招呼了。于是赶忙说明,“我家里有急事回来一趟,现在找人替班。”
“你忙,我看老梁在这边,我找他吧。”陈允回。
电话挂断,宗念叹口气,郑重敲去“抱歉”二字。
约莫五分钟又打过来,陈允问,“家里出什么事儿了?”
“我爸,摔一跤住院了。回来陪他几天。”
“人怎么样?”
“没大碍,养着就行。”宗念急着问,“老梁行吗?能演吗?”
“他行,没耽误。”
“那就好。哎,不好意思啊,帮我跟大家道个歉。”
“不要紧,都理解。”电话那头片刻安静,陈允问,“回去呆多久?”
“住院四天,之后再看吧。”宗念未做深想,“下月音乐节是吗?要不先找别人吧。”
“好。”陈允答得痛快,电话却未挂断。
“还有事?”宗念疑惑。
“没了,挂了。”
通话结束。
宗念看着两人通话界面发一会儿呆,这才暗灭屏幕,将手机扣在桌上。
细节未逃过老狐狸的眼睛。宗文康假装咳一声,“乐队那小伙子?”
女儿从小学鼓,音乐学院毕业后在一家教辅机构当老师,工作时间还算自由。从念大学便开始接些零活,演婚礼,演开业酬宾,也演酒吧音乐节。老宗怕孩子走弯路,时时刻刻提醒学坏一出溜,宗念禁不住他唠叨,该汇报的便总会与父亲说一说,因此宗文康知道近两年她都经常与一只乐队排练,算其编外成员吧。
至于这只乐队具体什么曲风,唱过什么歌,老宗这音痴就不怎么懂了。
“嗯。今天有演出,被我放鸽子了。”宗念撇嘴,“您快让您的厚棉袄省点心吧。”
“哎,这个小伙子他……”
“少问,少想,没那事。”宗念急忙打住。
宗文康笑,“也该琢磨琢磨那事了。”
宗念吃下最后一颗馄饨,鼓着嘴巴嚼了嚼,一、二、三、四,一共嚼了三十下,直到嘴里的东西全无味道,她胡乱将它们吞下,半笑半认真说一句,“我俩不同步。”
“同不同步的……”
“爸,别问了。”
宗文康瞧着女儿的样子——那倔强的神情现在已经很少出现了。他抿抿嘴,“咱俩商量个别的事。”
“嗯?”
“玲子跟我说,你把静芳奶奶送回去,还特意嘱咐他们看好别让她乱跑?”
“不然呢!”提起这老太太宗念就头疼。静芳静芳,静是安静,芳是美好,可这位奶奶跟这俩字简直半个边都不沾。回晚风的路上整整叨念一路,无非就是些欺负人不讲理自己受了天大委屈的话。声音又冲又吵,尘埃都被她吐沫星子喷溅地恨不得躲起来。宗念对她的事情完全不感兴趣,若非对方住在养老院,若非父亲嘱托务必将人安全带回,她真想扒开车门滚出去——我为图个清静自己主动滚行不行。
可她没办法那样做,嗯嗯啊啊,是是是附和着总算将人带了回去。
因静芳奶奶叫嚣着这事没完,回到晚风,她便赶紧拉过玲姐叙说经过,并且预判老太太的预判——“这几天正在气头上消停不了,无论如何都得先按住,实在不行就说我去找律师朋友打听了,别闹,越闹越没结果。”
这番经验还是父亲耳濡目染教授的——对老人就像对小孩,首先讲理,理讲不清那就哄骗震慑双管齐下,情绪好了再去说理,理通了人就顺了。
“做得很好。”宗文康伸出大拇指,“囡囡长大了。”
“糖衣炮弹收回去,您有话快说。”
老宗笑了笑,又道,“院里杂事多,我这一休养,没个管事的不行。你看你啊,工作时间比较自由,那……”
这下宗念听明白了——
养老院大当家?逗我呢!
“爸,我这……”
“不是要把你拴住,就过渡一阵。咱俩这不是商量嘛。”宗文康双手搓搓,顿了顿又道,“哎,算了算了。你呢,有自己的事业和追求,爸理解。这话当没说,我要真成绑着孩子那种父母,自个心里都过不去。”
靠窗那床高中生模样的男孩摘下耳机,顺势打个哈欠,将自己塞进被子里。
夜晚来了。
“把床给我放下,回去吧。”宗文康战术性摆弄起手机,像逃避尴尬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