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那谢言的步辇依旧是三年前的样子,八角玲珑,四面挂着的铃铛在夜风中摇曳,发出清脆的声响,古铜的金属映着月光,昏黄的色泽渗透了久远的时光。
  我犹记得我曾在此处难过落泪,愤怒地将瓷杯砸向谢言那张冷淡精致的脸,也记得谢言曾将我的双手绑缚于身后,不让我抓挠手臂上发痒的伤口。
  那时候我哭着与谢言说,如果他一点儿也不喜欢我,便不要仗着我对他的喜欢来欺负于我,当时他并未正面回答我,而是将我的注意力转到了旁处上。
  如今我望着宫道上铺着的如白霜般的月光,终究是明白了他当日的意思。
  沉默就是答案,避而不答就是答案。
  所有的背叛利用,在一开始便已经有迹可循,只是当时的我不愿意去面对,终日里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罢了。
  当年的我,可真傻啊。
  “仇公子,正殿到了。”
  步辇外侍从的声音响起,将我从三年前的光阴拽回到当下,袖中的刀片带着冰冷刺骨的寒意,我垂下眼眸,丝毫不乱地跟着侍从走入正殿。
  谢言正坐在正殿中央的高位上,他今夜穿了一身玄黑的锦袍,气质森冷,一手屈成拳撑着额角,像是累极了一般闭着眼,长而密的眼睫堪堪遮住阴冷的灰瞳。
  听见我进来的脚步声,他才慢慢掀起眼皮,露出一双浅色的瞳仁,冷淡的眸光触到我时,先是惊喜得灿烂夺目,数秒后,又像烟火绽放后的沉寂,勃勃的生机在瞬间黯然失色。
  “草民仇云清,参见太子殿下。”
  “参见国师大人。”
  我依着礼数行礼,余光中瞧见了坐在客位上的国师大人,他并没有我想象当中那般苍老,反而正当壮年,身材高大康健,但是须发花白,如垂髫老人。
  谢言还未说话,倒是国师自我进门后便惊诧地盯着我瞧,一边摇头,一边朝我走来,嘴里念叨,“太像了,太像了,世上竟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不对,”他定睛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才蹙起眉头道,“这个没有痣,明月楼里的那个...”
  国师的话只说到一半,就被谢言忽地出声打断,他似是被勾起了什么痛苦的记忆,就连面色也变得极为难看,只冷冷道,“国师只需判断此人可是封九月。”
  “好吧,”国师表情讪讪地揣起手,一副小老头的样子,捋起长长的胡须,在我身旁不断转悠,嘴里振振有词,“这个光是看,是看不出来的,得等老夫做法,看看这里边的芯子可是被什么游魂上了身。”
  我的指尖紧张地微微蜷起,却强撑着与国师对视,眼神中并未半分露怯。一切都还只是未知之数,我不能在这个时候自乱了阵脚,给谢言留下把柄。
  国师细细观察我面上的神情,似乎想从我身上找到一丝一毫的破绽,最终却一无所获,只对我冷哼一声,便转过头去跟谢言复命。
  “太子殿下,这看是看不出来的,需得老夫施法。若真是游魂上身,自然会显出原形。”
  “慢着,”谢言听了这话,少见地褪去了平日里的淡定与冷漠,反而追问道,“你这术法,可会对游魂本身造成伤害?”
  国师狡猾的眼睛闪过一丝兴味,笑着回道,“若老夫说此术法|会对那封公子的游魂造成一点细微的伤害,却不至于魂飞魄散,那太子殿下,您还要做吗?”
  “不,”谢言几乎是立刻便做了决定,他剑眉深锁,坚定地摆了摆手,“若要让他痛,那便算了。”
  谢言的神色看起来像是极度的疲惫,眼下青黑一片,现下听了国师这个术法可能给游魂带来伤害,便更显困倦,眸中还有一丝惊魂未定的余悸。
  不过是惺惺作态罢了,我这般想着,只将头埋低,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惊惧的哭声。
  室内现下便是死一般的沉静和凝重,但国师的一声轻笑却打破了这惨淡冷凝的氛围。
  他掩住唇,笑得像只狐狸一样狡猾,“好了好了,你们两个人怎么一点儿也开不起玩笑呢?这术法不会对游魂本身有损,太子殿下,尽可放心。”
  “那便施法吧。”
  谢言得了国师的保证,脸上忧虑的神色瞬间褪去,又恢复成一张冷冰冰的面瘫脸,只将灼热的目光落在我右眼尾上,久久未曾移开。
  国师施法的时候,并没有刚刚开玩笑那般的戏谑儿戏,反而周身透着神魔难辨的毒辣狠戾。
  他口里不断地念着不知名的咒语,手中的浮尘在空中舞出飘逸的剑花,只见他闭着眼将咒术振振有词地一股脑念完,那双浑浊的黑瞳却忽然睁开,现出血色的异瞳。
  那一瞬间,窗外的狂风凌厉地席卷着浓云,一时间风雨大作,一股汹涌的飓风闯入殿内,瞬时在我周身形成了巨大的风暴。
  国师果然有两把刷子,能引起这般的风雨突变,看来我此次也是在劫难逃,我慢慢将手伸进袖中,摸到那个冰冷的刀片,周身却放松了下来,静静地等待合适时机的到来,也做好了被拆穿身份的准备。
  变故来得极快,原本那阵飓风在我身旁徘徊了多时,带着摧枯拉朽的毁灭之势,但现下却忽然化作了一缕柔顺的清风,它从我的指尖穿过,又绕到我耳边,温柔中带着少年低声的轻语,“祝君好。”
  这是,这是仇云清的声音!
  他竟连声音都与我那般相像,不过他比我年幼三岁,嗓音里还带着稚嫩清脆的少年感。
  那阵风自此后便渐渐变得微弱,在我身上亲昵地缠绕一圈后,便化作了蝴蝶的形状,不带一丝留恋地朝着窗外飞去。
  风暴远去,一切又回到最初的死寂和冷沉。
  “国师,如何?”
  谢言的话语里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就连凤眸也像被希望点亮,带着星星点点的灿灿星光,不复往日里的死气沉沉。
  国师此时也知道玩笑开不得,神色变得十分庄重严肃,语气里带着浓重的歉意,微微俯身朝着谢言作揖,遗憾地开口说道,“太子殿下,抱歉。”
  他还试图想要说出什么话来安抚一下,却被谢言出声制止,“无需多言,下去吧。”
  我周身的压力都在国师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卸去,多日来缠绕我的噩梦终于在此刻画上完美的句号。
  仇云清不仅给了我最衷心的祝福,还默默地帮我化解了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让我得以用仇云清的身份继续生活下去,让我未报的父仇有施展的可能性。
  今日之后,谢言便再也不会将我认作封九月,他会深刻地知道我就是仇云清,而封九月此人早就在三年前就已经死去,化作了一堆森冷的白骨。
  但我会日日出现在他面前,反复不断地提醒他封九月这个人曾经存在于他的世界里,是一个很爱很爱他最后却被他无情抛弃的人。
  若他真的如他表现的那般喜欢我,定然也会很难过的吧。
  我想到这里,就连唇角都忍不住微微勾起,也终于敢正大光明地抬头去看谢言。
  他如今独自地坐在正殿的高位之上,锦绣衣袍不胜富贵华美,殿上的烛火跳跃,却只落于他一人身上,照得他周身的落寞无处隐藏,犹如享尽百年孤独的末代帝王,静静地等待生命枯败的最后一刻来临。
  【作者有话要说】
  “我拥有了曾经想要的一切,却永远失去了我的明月。”
  第47章 “你不是他”
  在那夜之后, 谢言不知是因为公务繁忙,还是纯粹不想看见我这张脸,再也没出现在我眼前, 就连种种指令也是通过管家代为转达。
  他不来,我只觉得清静自在,无比舒心, 且有更多的时间来思考今后的路该如何走。
  谢言他能从寂寂无名的番邦歌姬之子, 爬上今日荣宠无限的太子之位, 全倚仗他那深不可测的城府和举世无双的智谋。
  寻常人若要与他斗, 无异于与虎谋皮,只会被他悄无声息地吞噬得一丝血肉都不剩。
  但我于谢言的意义,却与旁人大有不同。
  不论他对死去的封九月付出的感情是出自真心还是假意, 这一切对我来说, 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经过这段时日的观察,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那便是谢言对封九月的那副皮相甚是满意, 常因为将我与封九月当做一人,而做出一些荒唐离奇之事。
  就像那夜在仇府, 他在月夜中饮酒, 哭着让我明晚一定要来找他。
  我肩膀处像是还残留着他滚烫的泪水, 像翻腾的熔浆, 就快要将我灼伤。
  我定定地望着窗外摇曳的树影与月色, 眼睛揉进薄雾, 只觉得自己的情绪万分可笑。
  谢言的泪水像是从他的眼中, 不断地流入了我的心里, 在那上边腐蚀出了一个无底的洞, 伤痛无法愈合,伤疤也永远无法褪去。
  不要再想了,封九月,你现在需要思考的是如何找到能与谢言实力匹敌的靠山,与他里应外合,将谢言无知无觉地困死在鲛笼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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