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当年,她问言真:“我们不要分手好不好?”
而现在,三十一岁的沈浮也红着眼眶看她。在言真要开口之前,她骨骼分明的手紧紧抓着言真的手腕,直到指节都泛白。
“言真,”沈浮低声哀求,“你不要像当年那样说狠心的话赶我走了,好不好?”
怎么会有人三十岁了还在说和二十岁一样的话,怎么会连颤抖的尾音都一样?
但言真再也不是那个二十岁的言真了。曾经的她说话绝情,但心里是爱着沈浮的,于是每句话都如踩在刀尖上跳舞,一步一个血淋淋脚印。
但如今,她却觉得心情平静。
真的什么都已经过去了。其实,她也不是没想过示弱。不是没有想过,如果那一天傍晚,她蹲在街头给沈浮打过去那个电话,如果她愿意放下尊严,在电话里对着沈浮掉眼泪。
那样的话,沈浮会不会出现在她身边,像曾经的许多次一样,低声说别哭啦,用指腹揩去她眼泪?
没有人猜得出答案。因为结局就是她没将电话打给沈浮,沈浮也没有再找她。
这么多年来,她们充满默契地消失在彼此的生命中,若非在s大的那次偶遇,恐怕今生都不会再见面。
或者见面也会是很多年以后,到那时,她们都已经老了。
言真笑了一下,抬头看路边的树,灿烂的木棉花,照亮人的双目。
“我小时候看到花落下来就会很伤感,”她柔声说,“觉得开得那么好的花,说落就落了。”
“但是,后来又有人和我说,花哪怕注定是要落的,它也还是会一年一年地开。”
“这本质上就是两件不相干的事儿。”
花谢了,不会影响人的记忆。反过来,不论记忆有多美好,花谢了就是谢了。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以前发生的很多事情,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她冲沈浮微笑,“我差不多该回家了。”
这便是道别的意思了。沈浮没有说话,言真便也不想强求,风吹过来,她伸手拢一拢乱了的鬓发,看见操场上年轻的孩子还在踢球,一个女生浑身是汗,脸蛋红扑扑,奋力追着足球跑过去,她冲沈浮点点头,转身准备离开。
却落入一个拥抱中。
沈浮轻轻地抱住了她,她没有闪躲,听见对方的声音在耳边低声:“再见。”
好奇怪啊,明明做的是挽留的动作,嘴里说的为什么却是告别的话?言真的脸埋在沈浮的风衣里,终于又闻到她衬衣上洁净香气。
她曾经闻着她的味道入睡过无数遍,在轻柔的鹅绒被和拥抱里,她靠在对方肩膀上闭着眼睛,安静笃定,对地老天荒深信不疑。
而现在,她只是在心中倒数,三、二、一。
允许她沉湎过去的时间滴答流逝,言真伸出手,慢慢地推开了沈浮。
“再见,”她也回答道,扬起脸冲对方微笑,“我要走啦。”
没再有多余的话和动作,人行道的绿灯亮了,她往前小小跳一步,拉开二人间的距离,就这样朝马路对面走去。
一直走到斑马线尽头,言真转过身,看见沈浮仍旧安静地站在那里。
她们彼此知道对方为什么会停留。很多年前,她们也是这样在路边分手,各自有各自的骄傲,一边痛哭流涕,一边又倔得要死,不愿意回头。
以至于她们都没看清对方脸上的眼泪,便渐行渐远许多年。
如今,她们隔着车流彼此凝望,终于将对方的神色都收入眼中,明明白白地目击,证实一切都逝水东流。
红灯又过去了,人行道的绿灯再次亮起,沈浮没有追过来,言真当然也没有过去。
她冲沈浮绽放出一个大大的微笑,用力挥手,用口型说再见。然后,如白日焰火,一瞬灿烂的笑容过后,她转身,最终低下了头。
一辆黑色的迈巴赫停在那儿。
言真这一路是往地铁站口的方向走的,但她并没有进地铁站。
沈浮静静地看着她走到车边,车门便自动为她打开,而她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就这样上了车。
柏溪雪默不作声地坐在车里。
刚才言真给她发消息,给了个地址让她来接。司机开车到这里时,正好看见她们交谈、拥抱而后分别的那一幕。
其实在外人眼里她们拥抱的时间很短,蜻蜓点水般一触即退,柏溪雪心想,大概这拥抱也只得有情人本身才心知有多么惊涛骇浪又有多么柔情万种。
她看见言真在车前对沈浮用力挥手,脸上咧着大大的笑容,真傻,永远干练果决的言记者原来也会有这么满脸冒傻气的时刻么?
柏溪雪心知自己应该嫉妒的,正如她曾经嫉妒过的千万次一样。然而,当言真拉开车门跳上车的时候,柏溪雪却看见,笑容依旧淡淡挂在言真脸上,但她眼角湿润,分明是在哭。
沈浮大概没有看见言真的泪水,毕竟隔得太远,她笑容又那么灿烂。
只有柏溪雪看见言真通红的眼眶。大概是自己也觉得这样不好,她眨了眨眼,将头别向车窗,尽量不让自己失态被展出。
那一刻柏溪雪竟为言真难过。
怎么会这样呢。这不是名叫柏溪雪的人应该拥有的表情,一直以来作为这段感情的旁观者,她从来之后嫉妒又怨恨,扭曲得像一个小偷。
她怎么会在这一刻为言真感同身受地难过?
仿佛那颗眼泪又一次烫伤了她的心脏,她隔着车玻璃,静默地注视这一对曾经的恋人,竟心生悲哀,为她们这么多年所经受的阴差阳错。
有一瞬间她甚至想放她走,柏溪雪深深地注视她们的身影,想对言真说,跟沈浮走吧,如果你还爱她的话。
但是这句话没有出口。因为没有谁能比柏溪雪更清楚,言真的感情从来都是由她自己紧紧抓在手中,由她自己决心选择道路。
无论是沈浮还是她柏溪雪,都没有资格说:放她走。
因此大小姐只是缄默。
言真感受到她的目光落到自己后背,也心知前脚见完老情人,后脚就坐在金主的迈巴赫上哭,未免也太没有职业道德。
于是她对着车玻璃上自己的倒影,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正要转身露出笑容,却忽然被一件外套兜头罩住。
是柏溪雪的外套。
她被柏溪雪小心翼翼地拉到自己的怀中,黑色的大衣外套隔开了外界一切事物。
她落入黑暗里,暂时失去了视觉,只听见柏溪雪叹息般说:“你哭吧。”
“我不看你。”
她并没有拥抱她,大小姐的手,规规矩矩地拢住了外套,让它不要滑落,还不忘记悄悄用手撑出一个通风的间隙,好像生怕言真把自己闷死在里头。
像一个衣架子,尽职尽责,老老实实。
而言真靠在她肩头,没有说话,柏溪雪感受到她的呼吸落到自己锁骨处,带着眼泪的潮意。
过了一会儿,她心口的衣料便无声地被眼泪浸湿了。
柏溪雪迟疑着,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资格,但最终还是抬起手,隔着外套,慢慢地抚了抚言真的后背。
就像曾经许多次言真安抚她一样,动作很轻,如同扫落不存在的春絮浮雪。
她的声音透过外套传进言真的耳朵里,隔了一个世纪般遥远。
外套里都是柏溪雪的气息,她惯用的潘海利根香水,混着一点点薄荷烟的气味,如今,又沾染上言真眼泪的咸味。
言真埋在这样的黑暗里,沉默地睁着眼睛。
她脸上犹带泪痕,然而表情已经平静。
其实今天,她提早下班不是毫无理由的。
因为她递交了辞职的流程,按照惯例,杂志社先给了她一个月的停薪冷静期。
毕竟,想要调查言妍的事情,成天上班出差还是太不方便了。言真眨了眨眼,目光落在虚无的黑暗中,平静地想。
就在昨天这个时候,她和卢镝菲见了一面,两个人坐在包厢里,客客气气地谈了谈柏家的事情。
至于聊的是什么,凭心而论,因为言真并非金融界人士,因此从卢镝菲嘴里跳出的那些术语,她也并不十分懂。
但好在结论简单明了,那就是今年柏氏集团公布的最新财报,大概率存在问题。
问题具体是什么,卢镝菲说大概还要查,也不要求言真去做什么。
但言真也并不相信,她会把全无把握的事情说出来,所谓的“暂时还要查,你什么也不需要做”,或许只是没到要用她这颗棋子的时候。
不过无所谓,言真只是笑,没有质疑也没有催促,反正都这么多年了,反正她也只剩烂命一条。
在这件事情上,她有许多时间可以等、可以耗。
所以,对沈浮说的那句话,说一切都已经晚了,真的也不是什么悲情的感叹。
因为事实就是什么都晚了,倘若她们再见面发生在数月之前,或许言真还有心情,重新考虑一下她们之间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