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好烫。
  她憔悴得像一枚纸糊的月亮,面颊和嘴唇却都烧着火。柏溪雪小心翼翼的伸手去探,果然满手滚烫。
  她几乎整个人烧晕过去,桌上有一支小小的体温计,盖子也不知道掉到了哪里。柏溪雪低下头,看见手机在地上,她轻轻按亮屏幕,发现果然还和自己通着话。
  她几乎不敢想,如果自己不来,言真会怎么样。
  柏溪雪拿起那枚体温计,顾不得地上那滩腥臭的呕吐物,她蹲下来,轻轻拍言真的脸。
  “言真?”
  对方却没有回应,双目紧闭,漆黑的头发被额前的汗水打湿,仿佛陷入了一个悠长的梦里。
  言真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样好的梦了。
  她小时候发过很严重的一次烧,体温计直升到四十度,把她妈言意明吓坏了,半夜十二点,全家人出动,架她去看急诊。
  她住院住了整整一周,实在是记吃不记打,进去时那些输液吊瓶的折腾都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每天晚上她妈和她爸都轮番陪护。
  南方有种说法,把小孩发烧称为“打败仗”,她确实像可怜兮兮的小士兵,无精打采忽冷忽热,夜晚总是睡得不安稳。
  但每次醒来,总有人在床边亮一盏灯。
  她妈言意明是铁血派,为了让她多喝水促进代谢,一到喝药的点就会把她喊起来。
  她爸倒是怀柔,水喝到最后,总会轻轻拍她的后背,说喝不完就算了。
  但无论如何,每杯倒给她的水都是温热的,流入肠胃,正好是妥帖的烫。
  令人怀念的温度。
  她闭着眼睛,迷迷糊糊,感觉到似乎有人再量她的体温。
  对方的手很凉,奇怪,怎么这么冷?她的身子却又烫得多,言真浑浑噩噩地想,是冬天吗?
  好像确实是冬天。就快要过年了呢。南方的冬天没有暖气,大家的手总是冰冷冷的,要进了屋子,一家人围在一起,脚下踩着暖脚垫,手上烤着电暖炉,身子才会热乎起来。
  那么,现在她应该是和家里人一起挤着烤火吧?
  好像还在一起看春晚,诶,好快,怎么忽然就除夕了呢?
  其实春晚也不是每个节目都好看,不过是大家为了热闹,才会凑在一起看罢了。
  她还记得每年除夕都是好大阵仗,要贴挥春和窗花,要煮柚子叶水,要把家里忙前忙后地大扫除。
  她和言妍永远搞不懂一些吉利意头,小时候常常挨骂,她爸就慢悠悠笑着,提着除夕要料理的鱼走进厨房。
  总之,言意明永远是她们这个家当之无愧的指挥,她脑子转得快,调兵遣将井井有条,全家人都唯她马首是瞻。
  等到全家人终于安定下来,春晚已经开始。她们挨在一起,点评每个节目,看着看着就各自犯困,直到被辞旧迎新的鞭炮声惊醒。
  于是又站起来,忙忙碌碌关门关窗,抢救晾在阳台的衣服。
  爆竹声中一岁除。真好。
  言真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幸福的年了。
  她把脸埋在温暖的被窝里,踏实得像十六岁寒假的第一天。
  却不知道是谁,开始拍着她的肩膀。
  “言真,醒醒。“
  谁啊,真讨厌,不是说今日不用上学吗?
  她把脸用力埋进被子了,想要躲开。那个人却一直不依不饶,想要把自己从被子里揪出来。
  三十九度半。
  柏溪雪拿着体温计脸色凝重。
  她实在不能再放任言真这样烧下去了,言真似乎已经开始打冷颤,温度大概还要往上升,她心一横,弯下腰一把将言真从被褥深处拽了出来。
  言真却忽然尖叫一声。
  “为什么你们都不肯放过我!”
  究竟是谁一直抓着她不放啊,她才不想醒来,清醒时要面对的一切都那么残忍,她宁愿从此睡死过去,再也不见任何人。
  言妍呢?言意明呢?还有她爸呢?
  为什么没有人管管,让陌生人进了她的家?
  如果她家里人在的话,才不会让她受这么大的委屈。
  全世界都欺负她。
  如果言意明还在,她一定会在萧若华朝她递出那张十万块钱的卡时冷笑,反问谁在乎这几个破钱?带着你的卡滚回去!
  她从小就知道言意明性格刚强。上小学的时候,她和班上小孩打架被挠花了脸,老师却因为对面是自家亲戚拉偏架。她回家哭得像个花面猫,言意明知道,直接杀过去理论了一番。
  最后小孩被家里人训了一顿,哭着过来和她说对不起。
  言真从此一战成名,人人都知道她有个不好惹的妈。
  只要妈妈还在,她就不会受委屈。
  可是现在妈妈不在了。
  梦境消散了,言真的眼泪流进了被子里。她开始意识到,自己在小小的出租屋,精疲力尽,睡在呕吐物旁边。
  好累。
  这么多年她真的很辛苦,兢兢业业地工作,粉饰太平地生活。柏溪雪不高兴了,她要哄,连前女友和未婚妻分手了,对方找上门来,她也要拍着肩膀开解安慰。
  那谁来对她好?
  谁都不会来对她好。人人都仗着她是一个孤女,身后全无退路,所以人人都可以来侮辱她、放弃她,随便施舍了些什么,都称得上是天大的恩赐。
  一张十万块钱的卡,一杯头顶倒下的红酒,一个久别重逢后矜持的笑。
  萧若华、柏溪雪、沈浮。
  她真的好恨她们所有人。
  柏溪雪手足无措地站在床边,看言真蜷缩成小小一团抽泣,像受了欺负的孩子,没有声音,眼泪却一直流淌。
  那样烫的眼泪,好像有无尽的委屈和哀伤,曲折地流进柏溪雪的掌心,几乎将她烫伤。
  柏溪雪的心如同被万箭刺穿。
  她俯下身,将言真一把抱了起来。
  言真比想象中还要轻。
  滚烫的肌肤猝然接触冰冷空气,她又开始打冷颤。柏溪雪听见她牙齿发抖得格格响,自己也随之心碎。
  服侍人的事情她以前很少做,柏溪雪笨手笨脚地替言真穿好衣服,套上袜子,直到把对方裹得像头小熊。
  但言真还是在发抖。
  她一刻也无法忍耐,抱着言真一路下楼,车门砰一声关上,抬头便说:“开车。”
  “去医院。”
  第42章流浪到地中海,终会蝶泳
  柏溪雪第一次见言真病得这样厉害。
  车一路风驰电掣到了医院, 言真的体温几乎把护士吓了一跳。降温的冰袋被急匆匆拿来,明明冷得发抖,却还要在颈侧和腋下夹冰袋,言真的脸色苍白, 柏溪雪几乎不忍看。
  她戴着口罩和鸭舌帽, 失魂落魄地跟在众人身后, 看护士拿着一篮子试管来抽血。橡皮筋绑住小臂, 言真血气不足,连指甲都呈现淡淡的紫。
  要护士反复提醒, 用力握拳又松开,才缓缓抽够五管血。
  小助理抱着小篮子一路奔去化验室。
  化验结果出得很快。除了流感,还有轻度贫血和呕吐导致的脱水。护士很快就把吊瓶挂上,冰冷药水流入血管,言真很快就在睡梦中蹙了眉。
  柏溪雪忍不住去问能不能调慢点, 却被护士拒绝:“柏小姐, 我理解您的心情,但这已经是最慢滴速,病人现在脱水严重, 需要尽快稳定。”
  这样直白的拒绝,柏溪雪这辈子也没经历过几次。她想发作,却又不知为何忍住了脾气,只小声说:“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她好受点啊?”
  护士也叹了口气:“病人现在挂的是钾液, 输液过程觉得发冷或者发疼都属于正常情况, 所以我们都会尽量把滴速调慢。”
  “辛苦您用小被子盖一下手吧, 保温到位会好些。然后我再给您拿个热水袋。”
  柏溪雪忙不迭道谢。
  言真还没有醒。特需病房很大, 她躺在病床上,身形薄得像一张纸。
  明明睡得这样沉, 呼吸却很轻。护士给了热水袋,她小心翼翼垫在言真的手下,又用被子轻轻捂住手背,在病床边看着她苍白的脸发愣。
  一个小时前,她滚烫的眼泪仍滴在她手上。柏溪雪沉默垂眼——其实,她知道眼泪里,有多少是对她的恨。
  因为她知道自己从十七岁开始,就在渴求言真恨她。
  如果不能得到她的爱,就让她去恨她吧?谁说这种玉石俱焚的恨,比不上爱的纯粹?
  柏溪雪厌恶言真那一种温柔的、包容的眼神,好像充满了同情,无声地说着:我不爱你。
  我可怜你。只是因为你爱我,所以我才委身于你。
  谁想要那样的怜悯?她为此咬牙切齿忍耐,一次次在言真崩溃时期待,那双美丽的眼睛会像濒死的羚羊般流露恨意。
  等到那时,她便终于可以轻轻笑着说:“你看啊,原来你也恨我。”
  “我们现在终于是平等的了。”
  但直到此刻,她才发现自己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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