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她目光悠远,落在遥远的淡蓝色地平线,记忆却已经随着谢芷君的声音复苏。
  2013-2017,,如此清楚又模糊地铭记着的大学四年,为了申请材料,给老师打工的日子、为了拿到优秀毕业论文,自讨苦吃选了定量,每次用spss都恨不得沐浴焚香,相关系数却偏偏约等于0的日子。
  日日夜夜泡图书馆的日子,那样混乱、让人哭笑不得又无比怀念。
  “说实话,你的论文现在看,其实挺幼稚。”谢芷君轻轻地说,声音却带上淡淡的笑意,仿佛也陷入了属于她的四年,“我后来也没有通过b大复试,还是调剂去了s大。”
  “但我还记得你在毕业那年,作为优秀毕业生,在学院网站上写的致辞。”
  22岁的言真曾满怀期待的一字一句。
  ——2016年,年度词语被牛津辞典宣布为“后真相(post-truth)”,在汹涌的情感和立场面前,客观事实越来越变得不在重要。越来越多人宣称“真相没有意义”,越来越多人坚信“此地没有新闻”。
  ——但正是因为选择了这个专业,所以我意识,在这个复杂动荡的世界之下,依旧有人坚持做研究与调查。但我仍是相信新闻,也相信人的信念和理想。哪怕在未来的很多时刻,我们必定会反复质疑这个选择。
  谢芷君温柔地说:“毕竟,如果世上没有真相,那么人类又有何处可依?”
  她心下无声震动。
  还是那句话,其实言真当年的文采,不算有多好。只不过是一个年轻人天真得几乎有些可笑的发愿,化作跳动的字节,在数据之海的巧合中,进入了另一个年轻人的心里。
  “所以,当我真正遇到你的时候,我才会觉得那样可惜。”
  她低声说,语气中有一丝感伤:“我知道我说这些话有点太突然了,对不起。”
  “明早是正式的选题会,我买了下午的高铁票。所以,言真,你还有一晚上的时间考虑。”
  她注视着言真的背影。有一瞬间,言真其实想要流泪。
  但她忍了又忍,终究是没有回头。
  她只匆匆地说了一声对不起,然后就落荒而逃。
  够了吧?如果生活是电影,能够在这一刻拉下帷幕就好了。
  这样难堪的拷问,她已经不想再面对第二次了。
  然后,时间却并没有仁慈地停止流动。傍晚的风、混合着该死的汽车尾气,吹到言真的脸上。
  明丽的晚霞余晖,如同仙子的羽翼,平等地披在闹市的每一个人身上。她轻轻将被吹乱的碎发别到耳后,目光凝望车流,一直流向远方。
  小腹仍在隐隐坠痛,腰部肌肉的酸软,提醒她应该回家。但言真只是发愣,漫无目的地踱步,一辆电瓶车从她身后蹿出来,吓得她一个踉跄。
  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拨打了柏溪雪的电话。
  第一个电话,柏溪雪没有接。
  言真咬了咬嘴唇,锲而不舍地打了第二个过去。
  等待接通的标志和红灯倒数一起闪动,她的心里随之浮起不恰当的期待。
  不是都说,上天会给勇敢的人奖赏吗?
  或许,或许,这一次会不一样呢?
  嘟。
  柏溪雪接起了电话。
  “喂?”
  她在那边问,应该是在片场。透过遥远的电波,言真听到那边轻柔而嘈杂的声音,似乎有人调整下一幕的布景和灯光,有一瞬间,她居然有些不合时宜地出神。
  直到柏溪雪又喂了一声:“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她没有喊言真的名字,因为这段关系并不能见光。
  言真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的心跳得那样快。
  原来之前一切的游刃有余,还是因为不够在乎。她咽了一口口水,第一次这样结结巴巴地问柏溪雪:“喂,柏……柏溪雪,你现在有空吗。”
  柏溪雪似乎在对面悄悄翻了个白眼,言真听到她不耐烦的声音:“没有。”
  “你有事吗?没事我就挂了。”
  “等……等下!”她抓着手机喊,路边的行人诧异地回过头,看了她一眼。
  言真无暇顾及,一心调整自己不听话的舌头:“就是……那个……柏溪雪,你这次出差要多久呀?我有一个采访要到外地去,也不是很远,大概去个一周左右……”
  “我……你要是刚好最近档期也比较忙的话,我可不可以去……”
  “不行。”
  “我下周可能要去港城取景,你有你的‘工作’。”对面的柏溪雪懒洋洋地说,慢条斯理地将“工作”咬下重音。
  言真一瞬间攥紧了衣角,试图争取:“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柏溪雪打断了她的话,电话那头,言真听到工作人员在提醒她准备下一套妆造,“还有别的事情吗?”
  “我想……”
  嘟——
  【对方已结束通话。】
  言真的手颓然地垂了下来。
  像是所有了力气都被抽走,她忽然觉得身体很沉重,如堕冰窟般冷,让言真干脆就这样抱着膝盖,在路边慢慢蹲了下来。
  路上仍有许多行人,她尽量让自己不要挡道,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风衣下摆拖在地上,不小心被人踩了一脚,瞬间出现一个漆黑的脚印。
  言真却没有动弹,她呆呆地看着行人,眨了眨眼。
  一颗眼泪掉了下来。啪。碎在了风衣上,泅染出小小的水渍。
  这样绝望的时刻其实也不是第一次。言真承认,自己其实也恨柏溪雪。
  她垂下眼睫毛,看着自己苍白的指尖,回忆起上一次,如此绝望地蹲在路边给柏溪雪打电话的情形。
  然后,她的目光渐渐凝聚到某个焦点上。
  似乎还没到放弃的时候。
  第24章一切原是注定,因我跟你都任性。
  27岁的言真,最讨厌夏天。
  退学回国后,她处理了父母的丧事,重新回到y市。为了还债,还有挣言妍的医药费,她在教培机构打散工。
  也不是没有想过找一份正经的工作,但植物人并不是像电视那样只安静沉睡。言妍没有意识,但却会咳嗽、抽搐、呕吐,随着卧床时间变久,肌张力增高,身体一日比一日僵硬。
  她要花费大量时间陪言妍按摩、理疗。最后每一份需要坐班的工作,都将她拒之门外。
  兜兜转转,她又做回家教。
  y市的夏天潮湿高温,雨水同蚊子一般疯狂蔓延,曾经熟悉的、叫人欢喜的暑假,成为一种酷热的煎熬。
  为了节省冷气费,言真躲在机构里午休。
  空办公室里害怕被发现,她躺在会议桌底午睡,瓷砖又冷又硬,一觉醒来浑身酸痛。
  但这已是较为幸运的情况,为了防止员工蹭空调,老板总是不时断电,她在蚊子嗡鸣中醒来,只觉头疼脑热,一摸后背,衬衫已被汗浸透。
  她一天只吃两顿饭,一天能省十多块餐费,一个月便是近500块钱。
  这是一笔不小的费用,言真每天饥肠辘辘,相较之下,睡地板的痛苦也就不太难熬。
  她那时正在给一个三年级的小女孩补课。言真还记得那女孩家境不算非常富裕,但温馨和睦,家里有一只毛茸茸的萨摩耶。
  言真给她补习语文、数学和英语,价格却只收别的老师的四分之三,成功拿下长期签约。
  每周六下午,是补习数学的时候。
  她记得那天,一切都如往常,她检查了学生的作业,要叮嘱了期末考试的考点,正在给下周作业打勾的时候,那只白绒绒的萨摩耶溜进来,绕着她们腿边打转。
  球球。女孩妈妈探头进来,原来你在这儿。你帮我喂她一下吧。
  她对言真说,递过来一个碟子。
  一大块刚刚煮熟的鸡肝。大概是她们家今晚要炖鸡汤,主人疼爱小狗,将新鲜的鸡肝单独捞出,先焯了水做鲜食。
  要乖乖跟姐姐玩啊。她叮嘱,小女孩被鸡汤吸引,跟着妈妈啪嗒啪嗒跑了下楼。
  球球热情地把言真带到自己的食碗边,一屁股坐下,尾巴晃得像螺旋桨。
  言真蹲下身子,带上手套一点点把鸡肝揪碎。
  好香。
  新鲜的熟鸡肝,手指揪起来是软糯湿润的质地,一掰开滚烫热气就扑到脸上,浓郁喷香,熏得人鼻子潮湿,心尖发颤。
  好饿。
  言真盯着手上的鸡肝。她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了。
  只是尝尝,应该不碍事。
  她神使鬼差地掰开了一点,先送进了自己的嘴里。
  第一反应是反胃。许久没有接触过新鲜肉食的消化系统,因为动物脂肪强烈的香气剧烈地绞做一团,混着淡淡的肉腥味反到鼻子里,被言真一把捂住嘴。
  她舍不得吐。
  她用力捂住嘴,仿佛鬣狗一般贪婪地啃食,一口、两口、三口。唾液分泌、胃液翻涌,滚烫的食物坠到胃里,带来战栗的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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