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她感受到沈浮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鹅毛般轻而软。
她温声说:“自从上次知道你还在y城工作,我就想来看看。”
“我没有想到你会继续做记者,言真。”
言真移开眼:“也称不上正经记者,划水摸鱼、偶尔写写花边新闻的娱记吧。”
“倒是你,”她重新抬起头,笑容灿烂地问,“新出版的书是写什么的?”
“还是微观史,一个晚唐宫女的一生,”沈浮说,微微地笑,“是不是很小很小的题。”
言真沉默。
半晌,她才听到自己很轻的声音:“是啊。”
沈浮的研究方向一直是微观史。
言真还记得,自己大四的时候,沈浮已开始投期刊,每天因为拒稿愁眉苦脸。
有天沈浮忽然问她:“你觉得研究历史中的个人有意义吗?”
学术问题猝不及防,言真咬在嘴里的酱肘子掉进饭盒:“啊?”
“毕竟历史是有规律的,而个人的选择没有。在历史的洪流里,每个人都像是无序的蚂蚁。”
沈浮长叹一口气,连芹菜炒鸡肉都有哀愁的味道:“你说我要不要换一个研究方向?”
“嗯……”言真低头扒拉米饭,酱肘子炖得软滑入味,用筷子挑好几次都没夹起来。
最后她用筷子一戳,美美把酱肘子送进嘴里:“不用吧。”
她嘴巴鼓鼓囊囊,仓鼠一样咀嚼:“历史就是由个人组成的啊。”
“你看世间究竟能有几人,嗯,在史书上留下身后名?”
左传春秋,加起来二十万字。百年王朝更迭,千古风流人物,不过在寥寥百字评议间一带而过。
在王侯将相、史书工笔之外,命运的颠沛,人心千百次的流转,有谁能看见?
又有谁能写尽?
“新闻就是当代的微观史。无数没有话语权力的人,她们的故事,应该由我们去发现,我们去写。”
她伸手夹走沈浮饭盒里的肉片:“所以我觉得,你应该继续。”
沈浮若有所思点头。
言真将北冰洋汽水的玻璃品递向沈浮:“干一杯。”
“微观史万岁。“
玻璃清脆地碰到一起。
“恭喜你,终于达成夙愿。”
时至今日,言真看向沈浮,目光闪动,第一次如此真心实意。
初心不改终究难得。她已改变太多,因此看见不变的人,总是庆幸。
哪怕她是沈浮。
“你也没怎么变,言真。”
沈浮却忽然说。
她用一种半开玩笑的语气说:“我还以为你后来去结婚了呢。”
沈浮的目光扫过言真。
无名指素净无比,没有一只戒圈。
她向来不喜欢戴首饰,这点似乎保留到现在。
浑身上下,只有耳际盛开小小一朵玻璃鸢尾花。
“耳夹很适合你。”
她说,又笑:“你一直没有打耳洞,是不是还是怕痛。”
“我记得你大学的时候有一对蝴蝶耳夹,很漂亮的蓝绿色,但你总是不带。”
“我觉得花比蝴蝶更适合你,你觉得呢?”
她微笑着看向言真,对她挥一挥手。
“我和出版社约的时间到了,下次有机会再见。”
沈浮转身离去。
日光之下,只有言真沉默留在原地。
从刚才开始,她就一直沉默。
因为她终于想起来,在她们重逢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沈浮向她展示和安然的订婚指环,言语间复杂的情绪。
当年分手的话,那个要结婚的谎,她一直记到现在。
她手指冰凉,下意识捏了捏耳垂。
鸢尾花耳夹依旧挂在那里。
八年前,读大学的时候,她确实有一副蝴蝶耳夹。
只是那幅耳夹是柏溪雪送的,钻石镶嵌,价格不菲。
为了避嫌,她几乎不戴。
没想到沈浮记得。
那么,她和柏溪雪的关系,沈浮如今知道吗?又猜到了几分?
言真觉得头很痛。
她又想起2016年的圣诞节,深夜的士,她抱着柏溪雪的羊毛大衣,而柏溪雪正穿着她的羽绒服,流着眼泪靠在她身上。
隧道浮光掠影,有线耳机塞在耳朵里,卫诗在《lonely christmas》幽幽地,反反复复地唱:
谁又骑着那鹿车飞过。
忘掉投下那礼物给我。
凝视那灯饰,只有今晚最光最亮。
却照亮我的寂寞。
第21章从未有认识蜡烛怎样消散。
2016年是一个历史被雪片覆盖的年份。
美国大选,世界牌局变幻。alpha狗获胜,ai正式进入大众视野。
随身听的耳机线与街头音箱,飘荡民谣吉他。远在南部沿海的y城也落下细雪。
言真整个冬天都在感冒。
b市太冷,她至今未习惯北方气候,病得昏昏沉沉。
鼻涕仿佛胶水,黏滞沉重,擤起来像雷鸣号角,却又在遇上暖气时,悄无声息滴下来。让人一刻不停地胡乱擦抹。
她鼻头被面巾纸擦破,与面颊、眼角一样鲜红颜色,小狗鼻子般湿漉漉。
和她一般鼻子通红的还有言妍。她彼时正处于愁云惨雾当中,男朋友前天还在鞍前马后二十四孝,后天地下情就被她踢爆,跟着大一小师妹跑路了。
跑路时还不忘戴上她半个月前挑好的情侣小熊围巾。
言妍看着俩人圣诞节当天的甜蜜官宣,气得哇哇大哭,转头投奔言真。
于是小出租屋里鼻涕声此起彼伏,沈浮蹲在电磁炉前,感觉有一百个萧敬腾在开演唱会。
圣诞节她们三人打边炉度过。
社交平台上转发着b市平安夜会下雪的消息。
小小的出租屋里,没人打算凑这个热闹。
在能冻死狗的冬夜,没有比一锅热腾腾的汤更能治愈感冒、失恋、政治性抑郁。
更不要炉子边是三个期末周的女大。
言妍那周刚考完古典舞基训。三天一小跳,五天一大跳,一个身强体壮、年华大好的女青年,硬是饿得黄鼠狼般眼冒绿光。
土鸡、炖猪肚、油麦菜,她守在炉旁,最后捞起一块从头煮到尾的淮山,滚烫粉糯,下肚全是坦荡和善良。
小平板里放着《老友记》,烧水壶征做它用,咕嘟嘟煮起红酒。
肉桂、胡椒的香气飘满屋。言妍先醉一步,抓着塑料纸杯,荒腔走板地忘情唱“往后我便有自己见地/无论爱几高身价亦低过青花瓷器”。
她舞跳的好,歌喉却难听得惊天地泣鬼神。沈浮冲过去窗户关严,生怕邻居拿青花瓷器砸她。
电磁炉呜呜运作,歌声已经盖住了《老友记》。言真吸溜着鼻涕,披着毯子听言妍撕心裂肺唱“当初专心跟你烛光晚餐,从没有认识蜡烛怎样消散”,肩膀却已不自觉朝沈浮靠过去。
她含笑看沈浮一眼,两人碰杯。
随后,她起身收拾碗筷。
出租屋没有单独的料理台,碗碟只能悉数泡尽卫生间小小洗手池。她哗啦啦打开热水,一边冲泡,低头洗手。
门却吱呀一声被拉开,沈浮从背后抱住她。
“喂。”
热气低低扑在耳后,带着淡淡的酒气。沈浮穿着厚厚的居家棉服,低头去吻言真耳后:“今晚怎么都不敢看我,言妍又不是不知道。”
“就是,不好意思啦,哎你不要闹啦……”言真伸手去推她,却被沈浮抓住,情急之下小声喊,“不许亲!”
沈浮被她喝住,却又把下巴搁她颈窝里,呼出的热气扑在耳垂,言真痒得不行,想要甩开,手却仍紧紧被抓住:“言妍在外面——”
“她又看不见。”
一个轻轻的吻落在唇上,像雪花。
“圣诞快乐。”沈浮终于得逞,含笑看她,松开手,一条围巾被她从鼓鼓囊囊的家居服里掏出来,绕到言真脖子上。
淡粉色的羊绒围巾,又暖又轻。
“希望明年也能和你一起过圣诞。”
她温柔地说。言真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她瞄一眼围巾,被上面满印的硕大logo惊得说不出话:“你怎么忽然给我买这个。”
虽然她的确想要过。她想起自己曾和沈浮在王府井逛街,路过被灯光装点的巨大橱窗,她承认自己曾偷偷看过一眼。
只是那围巾太贵,不是她的家庭所能负担。于是她若无其事地把眼睛移开。
沈浮却只是说:“因为我想带,你陪我戴情侣款好不好?”
她知道这是沈浮的体贴。言真心里有些酸软——她送沈浮的圣诞礼物,是一副自己织的手套,和一只圣诞限定的女士腕表。
新学期开始以后她只能周末做家教,薪资随之下降不少。她预支了大半个月的薪水,才买到这只表。
但显然无法与奢侈品围巾相比较。
言真偷偷咬了咬嘴唇,无奈地看沈浮,却又被再次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