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言真只是看她一眼,心里觉得有些好笑。
  她又想起自己高中的时候,她为了接近沈浮,处心积虑参加了和国际部联手排练的话剧。
  也是莎士比亚——难道有钱人家的小孩都喜欢玩这套?
  或者说,是有钱小孩的家长们,从小就喜欢看学校玩贵族教育这套。
  她又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眼也不眨地将柏溪雪的台词流畅地接了下去。
  末了,她才说:“你的口语很好,独自出国完全没有问题,但你的语法很糟糕,颠三倒四,这样是写不好文书的。”
  柏溪雪只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无所谓啊,我可以找人代写。”
  “那你为什么还要出国读书呢?”
  言真问,在柏溪雪眼中看见一闪而过的诧异。
  这句话柏溪雪其实不是第一次听。面对她这种吊儿郎当的态度,有人嫉妒,有人轻蔑,也有人挖苦。
  而她往往会扬起脸,满脸笑容灿烂地说:“因为家里有钱啊,也不是什么大开销,能读个学位就读咯。”
  也不是什么穷学生,非要讲究性价比。寒窗苦读挑灯夜战十数年,只为有朝一日找个好老板打工。
  听懂她弦外之音的人,自会意识到刚刚自己是自取其辱。
  但言真没有。
  因为她的语气很平静,没有挖苦也没有嘲讽,更没有嫉妒的半点影子,只是非常设身处地的好奇——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吃读书的苦呢?
  柏溪雪真恨她。这算是学新闻的天赋吗?不管面对什么样的人,总能抛开一切身份,用这样设身处地、好似完全为你着想的语气说话?
  或者说,又有人情味又冷淡,这是她言真的天赋吗?
  言真并不知她心中的弯绕,只是静静地等她回答。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到柏溪雪勉勉强强、冷冷淡淡的声音:“家里要我去读,我就去呗。”
  “可是……出国是少有的,可以名正言顺把家里人扔在大洋另一端的事情诶。”
  言真却忽然这样说。
  她少有说这般叛逆的话,柏溪雪惊疑地看她一眼,看见自己的家教。
  白衬衫和马尾总是一丝不苟的家教,对她那些荒唐事总是古井无波的家教。
  一个象征着父母爪牙的老古板式人物,此刻如同雕像金身开裂,嫣然一笑,露出一线鬼魅精怪般叛逆的蛊惑。
  “你不想在这自由自在的几年,真正干点自己想干的?”
  话点到即止,书中的狐妖魑魅嫣然一笑,又凝固成石雕般静止的美人面。
  言真伸手从她的书柜里随手抽出一本书来,语气重新变成客气冷静的温柔:“中国小孩学英语普遍是题海战术,读写优秀,但往往听说很差的‘哑巴英语’。”
  她讲话很直接:“你反过来,你是口语耳濡目染,语法一塌糊涂的‘文盲英语’。”
  “不过没关系,‘文盲’也能用题海战术解决,”她轻轻地说,翻开手中的书,“从现在开始,我不会要求你上课非要听我讲所谓语法。”
  “我只要求你在房间里待着,然后,听我读书。”
  她纤细手指抚过书页。书本崭新,一看就未曾被人翻阅。
  murder on the orient express。
  阿加莎的《东方快车谋杀案》,逻辑严谨,悬疑精巧,英语书虫的经典书目。
  文盲也有文盲的好。柏溪雪一看就不爱看书,言真自信她有一个未被剧透的空白大脑。
  于是她低下头,不再闲聊,只轻轻朗诵,柔软流利的语调,化作叙利亚冬季清晨五点,站台上的雾气。
  “it was five o'clock on a winter's morning in syria.”
  “喂,你真要开始读这个吗……”
  言真没有回答:“it was freezingly cold, and this job of seeing off a distinguished stranger……”
  “……”
  大抵是意识到言真说什么也不会让停下来,柏溪雪终于悻悻地闭上了嘴。
  但这不代表她放弃让言真下不来台,只是换了个策略。
  她开始在房间里无所事事地玩手机,发消息,微信提示音叮叮咚咚响个不停,然后又开始看视频,故意将声音外放到最大,稀奇古怪的音效和言真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但言真依旧在念,不紧不慢地,又翻过一页。
  她们像是陷入了一种斗气。一个执着于打断的女孩,和一个执着于坚持的女孩。
  柏溪雪还在玩手机,声音还是放最大,但言真朗读的声音还是坚定地、清朗朗的传进耳朵里。
  扫兴作用极佳,顺利让所有视频都失去笑点。
  柏溪雪干脆往床上一躺,被子一蒙。
  也没有用处。
  事到如今她真恨自己念了什么国际部,恨死世界上一切双语教学语言环境,让这该死的英语每个词都能听得懂,一个个排队钻进耳朵里,连当天书听都不能。
  催眠作用接近于负,她闭着眼,黑暗中反而浮现出小说的画面。
  “……”
  打死柏溪雪也不愿意承认,她把故事听进去了——天杀的究竟谁是凶手啊!
  她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充满悔恨又不甘地竖起耳朵悄悄听。
  言真的声音却停了。
  “好了,”她说。
  念了整整两个小时的书,言真的嗓子已经有些哑了:“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
  说完这句话,她轻轻地站起身,也没有去掀开柏溪雪的被子,只将书重新推进书架,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柏溪雪抓心挠肝地想了一晚上情节发展,又怕又想看。
  第二天再上课,言真照旧翻开书,还是昨日的标记,柏溪雪却轻咳一声。
  “……从121页开始读吧,”她转过头去,假装玩手机,“你读得太慢了。”
  言真了然地一笑,从善如流地跳过五十多页。
  其实她也何尝不是在赌气?
  念书是件苦差事,不然从小到大的班主任,也不至于小蜜蜂保温杯润喉糖三件套不离手。
  但言真绝不认输。
  她较劲一样在柏溪雪大声嬉笑的微信消息里保持语速平稳,就像她小时候抱着补习班课本目不斜视地走过一群吹口哨的小混混。
  毕竟她最擅长念书。
  高三早晨五点半起床,六点就能叼着早餐到班上。言真记得高三的教学楼是在整个学校的最高处,而她们文科重点班恰巧是最高一层楼。
  六点钟的清晨空气是凉的,带着草木的薄荷味。薄雾霭霭,站在走廊上,能越过学校高大的柳树和松柏,看见远处白色的大桥与江水。
  唯见长江天际流。
  言真那时其实还没见过长江,却不妨碍她心中有一股豪情万丈。
  铁饭盒里盛着饭堂打来的薄薄一层鱼片粥,她一边默读课文一边吸溜干净,然后将英语课本斜靠在栏杆大声朗读。
  那时她心里只有一个目标,就是追上沈浮。
  言真又翻过一页。这些复杂的前情提要自然没必要让柏溪雪知道,她只是继续读。
  就这样,她以一种沉默的坚忍彻底打败了柏溪雪。房间里,有一把椅子的位置属于言真,暑假周二、三、四的下午,她就坐在那里,用平静的语调,给柏溪雪念书。
  午后的阳光照亮她纤细的手指,皮肤在光下泛出鲜明的红色,仿佛透明的振翅欲飞的红蝴蝶。
  她像拨动琴弦一样拨动书页和自己的声音。
  柏溪雪听她念完了《东方快车谋杀案》,又念了阿加莎的另一本书《长夜》。然后又读到劳伦斯·布洛克的《八百万种死法》。
  言真很聪明,选的都是情节紧凑的悬疑小说,或者是脍炙人口的经典剧本,因此柏溪雪总是无法拒绝。
  然而,当她读到《仲夏夜之梦》,最经典的那一句——丘比特的箭落在一朵小小的西方花上,原本白如牛奶的花,被爱的箭射中后变成了紫色。
  “年轻女子们称这朵花为‘无望之爱’。”
  柏溪雪忽然说,停下。
  我不喜欢这个故事。她说。换一本吧。
  言真照做,在柏溪雪面前,她永远懂分寸,从不多问为什么。
  对这一点,柏溪雪庆幸又讨厌。
  第20章却照亮我的寂寞。
  “年度黑马!《去时来日》获#金蛇奖#最佳男主、最佳女主、最佳女配角提名!结果花落谁家?”
  “《青荒山》#路源#获最佳男主角,演员同时担任《去时来日》男主,#柏溪雪#、#应流苏#疑似陪跑?”
  “最佳女主演花落谢灵(《渡河》)!应流苏(《去时来日》)获最佳女配角,柏溪雪惜败无缘金蛇!”
  “粉丝心碎,仙子垂泪!柏溪雪红毯落泪回眸,网友大呼虽败犹荣,生图或成世纪红毯经典。”
  “金蛇奖提名者访谈,柏溪雪:创作的每一刻自己都是生命的主角,专注当下,道阻且长。”
  “……”
  电脑开着自动连播,视频短讯在屏幕上滚动过一波又一波,言真盯着电脑屏幕发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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