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七惠抿了抿唇,也给自己烤上半只小南瓜,“他们总希望,我替他们算卦时,什么都不说。这样一来,就像一切坏事都不会发生一样。所以叫我沉默的小七。”
  两人相对无言了片刻,各自啃着自己手里夹了内容的面饼。伊黑从怀里摸出手帕,将沾了南瓜融的手指擦拭干净。
  “……自欺欺人。”
  他评价道。
  七惠慢吞吞地吃完自己的那一份,向伊黑讨要手帕。少年不肯给,她只好在自己被风刃割下的羽织碎片上擦了擦。
  “就算是这样,也有很多人来找我,希望我能在临行前替他们占卜。”她的声音很轻,似乎下一刻就要睡着,“即使只是图一个心安也好。而且,假如因为我的测算结果,能让他们多一分准备,少一分危险,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吗?”
  她讲着讲着,又露出笑脸。整个人轻轻往地上滑去,一副倦怠的模样。
  伊黑伸过刀鞘,在她腿上重重一拍。
  “——很痛哎。”少女有些不满。
  “不能在这里睡着。我下来之前送出的鎹鸦,应该很快就要到了。他们不会迷路太久。”
  伊黑如是说。实则自己心里也没有完全的信心。
  就算是鎹鸦,在鬼气的干扰下,也有绕错路的可能性,何况他赶来时,因为担心天海七惠被鬼伤得过重,回去无法交代,甚至没有分心留下引路的标志。
  说到底,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自己会被困在这深不见底的洞里。
  “你是怎么知道我们会被困的?”他问,“否则的话,你也不会在任务途中,无厘头地去买这么多东西。”
  大概是困久了,伊黑的话也多起来。七惠随手抽了一支熄灭的木柴,在地上划了划。
  “来之前的路上,我替你占卜。你说了一个木字。”
  她随手添了两笔,“木字本身并无好坏,但加上框,就成了困。将外面的小口挪到下面,便成一个杏。我猜想,那女鬼名字里多半有杏字吧?”
  伊黑并不太信。这都是马后炮,因为是女鬼,所以将木变成杏。假如是男鬼,恐怕得多添几笔,变成树才行。
  七惠看出他不信,也不辩解。占卜这样的事,本来就是愿者上钩。何况她自己没法对自己施展,要她本人说,也很是鸡肋。
  两人吃完,终于又有了力气。
  这几天他们一直在洞里探查出口,伊黑摆明了不相信七惠之前的侦查结果,可惜一通搜索下来,也不得不承认,这洞里确实没有别的出入口了。
  正消着食,七惠忽然在那一堆的珠宝里停下脚步。里面有支格格不入的木头簪子,因为压在最下面,而迟迟没有被发现。
  那簪子朴素又干净,上面一点花纹也没有,只在顶部镶了一朵发黑的花,背面小小地刻了一个“杏”字。
  她算对了。
  七惠心里没有什么高兴的情绪,只是将簪子插进土里,双手合十,拜了一拜。
  “那是鬼,不是人。”
  伊黑凉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知道啊。但不管是人是鬼,她都已经死掉了。既然死掉了,就希望她在那边的世界,可以过得舒服一点。这样下辈子就不会想着要报复了。”
  少女说得很认真。她将簪子取下来,扔进了尚未燃尽的柴火里。
  “就算是报复,那也是报复我。杀了她的是我,不是你。”
  听不出是安慰还是讽刺,伊黑上前两步,“她吞噬女子维持容貌,又以鬼身搜罗的财富来收买村民。这样的鬼,值得同情吗?”
  或许是七惠的错觉,她总觉得伊黑正在生气。
  伊黑小芭内这人,虽然整日对人冷言冷语,但既然能成为鬼杀队的一员,能成为柱,心里总有着保护人类的想法。
  他性情冷淡,语气尖刻,却很少真的生气。
  少女的直觉叫她保持缄默。
  “或许从中得利的人,反而会感谢她吧?——假如我们出去时,能碰上村里的那些村民,他们说不定会因为自己的财路被断,而对我们心生怨恨……。你有闲心担心这骨头都不剩的鬼,不如先担心担心自己。”
  好吧。七惠默然地耸耸肩,将地上的残渣收拾干净。
  “……说起来,你的鎹鸦呢?”伊黑问,“不对,你的那只鹰?哪里去了?”
  “跟着悲鸣屿先生回家去了。”七惠老老实实答,“我的亲戚们要去他那里纠缠,我就把灰鹰借给他了。好歹证明我是站在悲鸣屿先生这边的。”
  她说到最后,有些洋洋得意。伊黑懒得理她,两人重新坐回到火堆旁。
  镝丸一直在试图沿着石壁爬到洞顶去,可惜一直以失败告终。它一下跌回地上,痛得蛇身都蜷成一团。伊黑有些不忍,叫它钻回自己的袖子里。
  “你的伤呢?”他忽然问,“处理过没有。”
  七惠在心里悄悄翻了个白眼。
  “早就处理过了,否则我会生生疼死在伊黑先生你的面前。”
  虽说如今皮肉新生的时候也不好过,好在她们岩呼流派,本来就主打金刚不坏。虽然没有明文记载,但用过的人都说好。
  七惠咬咬牙,要不是这样,她也不会被悲鸣屿骗去当徒弟。
  “没有打算做悲鸣屿先生的继子吗?”
  “伊黑先生,你今天的话似乎格外的多。”她先点评了一句,又在蛇柱陡然凌厉的眼神里缩了缩脖子,“没有呀。做他的继子一定会被练得比现在还要狠,我受不了的。”
  “吃不了苦,为什么要做鬼杀队的队员?”
  他单纯习惯性地批判一句,却没料到七惠忽然反问他:“那么伊黑先生,是为什么要做鬼杀队的队员呢?”
  伊黑卡了壳。他的故事很长,从头讲起来,脏的臭的太多,只能一言以蔽之。
  “想做就做了,没有为什么。”
  七惠点点头:“好的,那么我也是想做就做了,没有为什么。”
  两人莫名其妙僵持一会儿。洞里没有时间的概念,入口离底部太远,见不着太阳,判断不出时刻。七惠躲到角落里换了一次药,又坐了回来。
  “你怎么还带着药?”
  伊黑问。他觉得新奇。剑士身上从来是能不带的东西就尽量不带,以免影响速度和灵活性。
  天海七惠反其道而行之,不仅没出什么岔子,反而还显得周全。
  “总是要受伤的。这药是我和小忍一起研制的哦,促进血肉回复。”她谈到制药,眼里忽然迸出光芒来,“总有一天,我要研制出能让人的痊愈速度,赶上鬼的自愈速度的药来。”
  伊黑兴致缺缺,连加油都不想替她喊。
  又是一阵沉默。
  面对伊黑小芭内,天海七惠能说这么多话,已经着实不易。要不是为了维持精神头,不得不聊天,她也不想一个劲儿地开口。
  偏偏蛇柱先生还一副不领情的样子,真是……
  “我的族人,也信奉过鬼。”
  他忽然道。
  大约因为被困太久,体力和精神都绷到了临界点。加上洞里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又弱又受了伤的做饭担当,令他长久的戒备松懈了。
  “她们依靠对鬼的供奉——也就是新鲜的人——来维持奢华的生活。我,因为是男孩,是稀有的祭品,所以被养大。后来我找机会跑了,被之前的炎柱救下。他斩杀了原先族人们信奉的鬼。”
  “但他们并不为此jsg而感谢炼狱先生,反而感到怨怼。因为原先轻松而奢靡的生活没有了,还因为鬼的迁怒,而丧失了生命。”
  “我并不是没有想过,假如我自己逃跑,族人会遭遇什么。但我依然逃了。”
  他的语气没有半分变化,像是只在讲给自己一个人听。
  “所以我加入鬼杀队,将一切心神投入到杀鬼之中。只有这样,才能勉强减少我的罪孽。”
  伊黑说完了。他自认是将最不愿意给人看的一面剖白出来。
  天海七惠像是一个空白的弱者,人对弱者,是不会心生防备的。何况她无论再弱小,也是自己的队友。伊黑小芭内信任她。
  ——可能有那么一点点,一起被困的同病相怜之情。
  只是他讲完后,等了半天,也没见少女出声。
  “你倒是说点什么啊。”
  伊黑无端地感受到焦躁,似乎自己身上沉重的枷锁,在天海七惠眼里,什么都不算一样。
  七惠没想到他会这样要求,一时有些吃惊。她原本跪坐在地面上,背脊挺直,一副端庄的淑女姿态。
  即使在幽密的洞底,也要时刻坚守着淑女教条的训则。
  “伊黑先生希望我说什么呢?”
  她不解地歪头,“我对伊黑先生的经历,感到非常的遗憾。被这样的家庭抚育,被当做献给鬼的祭品,又因为自己的逃亡导致族人被杀光——这实在是令人同情。”
  伊黑的手指在身侧握成拳,手背上绷起细细的青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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