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到了505后,他拧开门,最先听到的是姑妈凄怆的哭声。
“我到底是造了哪门子孽啊!你爹刚出事,你又摔断了腿!你说说你,啊?非得去打什么球!你这都要期中考了,可咋办?你的成绩可咋办啊!”
病床上的段旭阳脸色惨白,腿上打着石膏,高高地吊起,像一只滑稽的皮影。
听到动静后,俩人转过身来,脸上都带着明显的疲惫。
“夏澍来了,快。”姑妈立刻起身,抬起手在眼睛上用力抹了把眼泪,把他拽到病床前:“你班主任跟你说了吧?你弟打篮球不小心摔了腿,医生说得好好休息一个月。这一个月他不能去学校,得在家学习,成绩可不能落下,你就帮他补补课,行不行?”
段旭阳没有看他,一扯被子,把胖脸埋在了雪白的被单里,一声不吭。
“我这边实在是没空,你姑父年前摔倒脑袋,现在后遗症还没好,经常得来复查,我白天得去送货晚上还得照顾你姑父,一个人又不能掰成俩来用,是吧?你从小也和旭阳一起长大,跟他亲哥没啥两样,现在旭阳腿脚不方便,你除了帮他补补课,平时也在家照顾照顾他,这腿骨折啊可是得好好修养,不然骨头长不好走路都没法走……”
面前的女人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生平第一次对他和和气气的,夏澍还有些不适应,无言地抿了抿嘴唇。
刚才老许找他的时候,他心里就有些隐隐的预感,应该是家里出了事。
他所谓的家,也就是姑妈家。姑父本来就摔坏了脑袋,在家休养着,那无非就是姑妈或者段旭阳。果然,一到外面,老许就说段旭阳在学校打篮球,摔断了大腿,现在在医院急诊室,家里让他立刻过去。
那时候天才刚刚暗下来,没有那么漆黑,但是老许的脸色跟锅底似的。说完这句话,夏澍没有转身就走,他等了等,果然又听老许问:“你那个人工智能大赛决赛是在几号?”
“下周六。”夏澍道:“还没找您请假。”
“不用请了,你姑妈给你请了。”老许没好气道:“她给你请了一个月的假,让你不要去学校了专门照顾你弟弟。我不太清楚你家的情况,这个假我也暂时没批,你先回去和家里商量一下吧。虽然家里出了事请几天假无可厚非,但是你这个比赛也很重要,最好两边都别耽误,知道吗?”
这句话在少年心里回荡了很久,直到他下了地铁,来到病房前,脑海里还是那句“她给你请了一个月的假”。一个月,他不能去学校,更别说去北津了,那场准备许久的比赛,也彻底成了泡影。
为什么?
为什么不和他商量?
为什么总是这样草率地对待他的人生?
见少年不吭声,姑妈终于耐心耗尽,挤压了一整天的恶气悉数爆发出来,语气陡然变得尖利刺耳:“你聋了还是哑巴了?从刚才起进到屋里,旭阳躺在病床上,你连句问候都没有,我们家养你这么大,给你吃给你穿,就养出个这样的白眼狼?!”
女人的声音像把匕首,轻易就刺破了空气,引得病床上的其他人频频侧目。夏澍看着有些恼火的姑妈,语气清淡:“你给许老师打电话请假了,是吗?”
姑妈心虚地一顿,继而又理所当然道:“你姑父人还没
好,旭阳又这样,你不留在家里帮忙,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我累死?再说了,你才高二,学习哪有家里的事重要?一个月而已,耽误不了你什么!”
病床上的段旭阳听到这段话,突然伸手捂住耳朵,蒙在被子底下无声地颤抖着。
夏澍冷冷道:“平时可以,下周六我要去参加一个比赛,那天再找个人帮忙。”
“什么?下周六?”姑妈瞪大了眼睛:“那天你姑父得去医院复查,我不在家,你也不在,谁来照顾旭阳?护工可是按小时收费的,我可请不起!”
“护工的钱我可以出,”夏澍的声音很冷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决:“但那两天,我必须要出去。”
“你……!”
女人像个子弹似的一步冲到少年面前,伸手指着他的鼻子,瞪大了眼睛,被眼泪糊过的眼睫毛湿答答地皱成一团,像一堆脏兮兮的海草。
“我告诉你啊夏澍,现在是这个家最难的时候,你姑父要人照顾,你弟弟也离不开人,你这个时候敢跑,就是要逼死我!你就是要我死,知道吗?”
第39章
这世上残忍的手段很多,姑妈这一家人惯会用的是服从性测试。
小时候,夏澍实际上是个活泼的性格,长得好看,又乖巧,老师和同学都很喜欢他,爸妈也疼他,也是个在蜜罐子里泡大的小孩。
那时候的他以为,人生哪儿有那么多烦恼,天永远是蓝的,雨永远会停,爸爸会准时在六点半下班回到家里,把菜都备好,等在高中教书的妈妈下了晚自习回家。
一家三口人齐了,家里的厨房则开始叮叮当当作响,烟火气烧起来,饭菜也烧起来。小夏澍早早在学校写完作业,趁机打开电视看两集动画片。
他的童年就是这样的,爸爸妈妈会伴着绚烂的晚霞回到家里,他为了看会儿电视在学校里着急忙慌地写完作业,吃饭的时候爸爸会问他最近功课能不能跟得上,妈妈会说班里调皮的学生今天又把女孩子欺负哭了,夏澍,你可不能这样,对女孩子一定要温柔有礼貌。
“咱们家小树要做小绅士。”妈妈道:“一定要与人为善,不能欺负弱小,明白吗?”
与人为善。
这四个字说起来轻飘飘的,但是重量却足以摧毁一个孩子的脊梁。刚被姑妈收养的时候,他还不懂这个人世间的险恶,也不明白寄人篱下的规则。吃了个馒头换来一阵痛打,这还不够,周末姑父开着新车带着家里人和他去郊区的公园,路上段旭阳说要吃烤肠,就在路边停下。
这时候,姑妈问,夏澍,你要不要吃烤肠啊?
烤肠烤得焦焦的,香喷喷的,小孩子怎么能不嘴馋?
但是脸上的巴掌还痛着,他想起那个馒头,摇了摇头。
但是最后,他还是和段旭阳一起下了车。一根烤肠一元钱,段旭阳要了两根,把其中一根给了他,说要请客。
小夏澍始料未及,受宠若惊地说了声谢谢,从他手里把烤肠接了过去。
“咱们就在这里吃完吧,吃完再上车,我爸不准我们在车上吃东西。”表弟道:“我去拿几张抽纸过来。”
小夏澍点点头,乖乖地捏着烤肠,坐在摊子边等他,看着胖乎乎的表弟跑到了车子上,然后上车,关上了车门。
车子随即启动了。
段旭阳降下车窗,脸上挂着恶作剧得逞的笑,冲夏澍做了个鬼脸。小夏澍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起身去追车子,这时候烤肠摊的老板一把拽住他的衣服,嚷嚷道:“你还没给钱呢!不能走!”
夏澍慌乱地指了指车子,那老板说:“小胖子就给我一块钱,买的他自己的,你的这根他没给钱!”
“我、我没钱……”小夏澍把烤肠递过去:“不要了可以吗?”
烤肠摊老板凶神恶煞地骂道:“你都吃过了怎么退?还要不要做生意了?钱呢,给钱!一块钱!一毛都不能少!”
或许是老板的动静太大,或许是小夏澍脸色惨白的模样太过可怜,最后有路人看不过去,替他把钱付了。然而这个时候,车子已经开出去很远很远,正在一个路口等红灯,夏澍拼命地在后面追,一边使劲迈着小短腿跑,一边不停地流眼泪。
小小的身影在车流入住的马路上奋力奔跑着,胸口像是吞了刀子,火辣辣的痛。他跑啊跑,跑得红灯变了绿灯,车子就在他眼前又开走了。段旭阳的脸贴在后车窗上,对他吐舌头,挤眼镜,大声喊:“我们不要你了夏澍!我们不要你啦!再见!”
这段记忆在很久之后一直是他的梦魇,被人丢弃在路边的感觉,被烤肠摊老板恶狠狠攥住衣领的感觉,风灌进肺里痛得几乎要爆炸的感觉,他永生难忘,永生不忘。
后来车子靠路边停下,到底还是让他上了车。坐在副驾驶的姑妈冷笑着,问他以后还敢不敢不听话?
再不听话,就这样把他丢了,不要他了,看他在申城投奔谁去。
所以,人生啊,所谓的人生,就是一场接着一场的服从性测试,对痛苦的麻木,对苦难的麻木,让他学会了逆来顺受。他变得沉默,不能对别人冷漠,只能让自己沉默。因为他妈妈说,要善良,要温柔,要对这个世界保持美好的信仰。
那个被丢在车外的小孩,那个吃了馒头被甩巴掌的小孩,那个脆弱的失去爸妈的小孩,就这样长大了,长成了一个温柔却痛苦的少年。
痛苦。
好痛苦。
从病房里走出去的夏澍,心脏突然剧烈地疼痛了一下。他不得不扶着走廊的窗户,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窗外的新鲜空气。
四月份的风还算凉爽,再过不久,到了夏天,风也是闷热混沌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