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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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芷与周举人的娘子只见过一回,知道她姓郭,比她年长,其余一概不知。她人带着几分苦相,整个人便似浸了苦汁子似的,不管说什么都能叫她带入三分苦意与消极。
林芷与她见过那一回便不愿再与她出门。
更何况今时今日……
她看着郭氏脸上好不容易才带出来的笑影儿,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拒了她同赁一处院子的提议。其他藏在心底的那些惊涛骇浪,她一个字儿也不敢往外吐。
送走了絮絮叨叨语气不满的郭娘子,林芷强撑着身子走到屋里。
春闱舞弊是什么罪来着?她模糊记起当时沈知衍与她说起的太祖皇帝在位时,对春闱舞弊一案的处置。是什么来着?这脑子现在是甚也想不起来了。
该是很严重吧?会诛九族吗?不然沈知衍作甚给她写和离书?
不,不对,沈知衍又不是主犯。
再说了,据她前世的资料记载,上下五千年来,也只有二人实实在在被诛了九族。沈知衍,不会的……
这一坐,便从日斜到了掌灯时分,屋子里黑漆漆的,只有炭盆里的火星子偶尔能爆出一点儿微弱的亮光。
小腹坠坠,林芷一下子回过神来。手冷冰冰的,她也不敢去碰自个儿的肚子,缓缓吐出一口气。
林芷自言自语道:“再等一会儿,娘再坐一会儿,马上就去点灯加炭,嗯,还要吃点东西。”
第55章 相见
皇觉寺外有一座桥,桥的东面不能去,可桥的西边儿却是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西边的商贩颇多,且不是那等杂乱摆放的小摊儿。林芷留意看了,除了固定的商铺外,这些商贩俱是在规定的地方摆摊,地上划了线,每个隔出来的地方还立着一个统一的牌子。
当街商贩有卖炊饼、爊鸭、签菜的,浮元子等各色小食点心也多。居然还有专卖杂碎的熟食铺子,鸡鸭肠子心肝那些个下等料,用大料卤制,乱刀一剁,别剁太碎,再浇上一勺子自制的料汁儿,或是下酒或是送饭,便是一道好菜。
时人爱吃羊肉,那杂碎铺子其余的杂嚼俱是十五文,羊杂碎却单单插了一个签子,要二十文。
林芷还瞧见了深目鹰鼻的番人,他面前搁着一个敞口圆肚儿的大铁炉,里头是炕得焦香的饼子,旁边还焖着一锅子羊肉。他一边用半生不熟的官话招揽客人,一边熟练的用匕首将饼子从边上剖开来变作一个敞口的袋子,一边从锅子里捞出几块羊肉塞在饼子里递给客人。
“娘子,那是胡人卖的胡羊馕饼。”庆小子见林芷直盯着那胡人瞧,以为她想吃,忙忙拦了一下,“好吃是好吃,可是忒贵了些。”
庆小子咽了咽口水,别开眼:“咱们去吃馄饨,再买两个炊饼也就够了。若是您想吃肉,那爊鸭烧鸡味儿也不错!”
庆小子以为自个儿声音小,可不料却叫那胡人听见了。
他哼了一声:“小子,我的,好羊好肉,好饼子!可不是,那些杂碎内脏,还有好香料!”
“一个四十文!哪里贵了?”
“怎么,出来做生意,还能不让买家挑货啊?”庆小子原想与那胡人论上几句,可却让林芷拦住了。
“只要味儿好,确实不算贵。店家,给我来一个!”林芷很是高兴。
皇觉寺外的繁华,让她安心。
异域商人与本地子民同在一处行商讨生活,让林芷窥见了这个王朝的强大与包容的那面。处在这样的朝代,她至少不用担心年幼的天子效仿太祖皇帝,用杀和鲜血来捍卫皇权树立威信。
林芷付了钱,接过热乎乎的羊肉馕饼转手递给了庆小子:“吃吧,我现在是没口福了。等以后,我必要来尝一尝这胡羊馕饼的好滋味。”
那番商说的不错,他那锅羊肉里很是加了些香草大料,林芷认不全,便不大敢吃。
“啊,给,给我啊?”庆小子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见林娘子笑着点头,在衣服上蹭了蹭手,这才接过饼子,“多谢娘子。”
两人在馄饨摊子叫了两碗馄饨,林芷又买了一盘子鸡,这才吃了个肚圆儿。庆小子只咬了两口胡羊馕饼,余下的又细细用油纸包好,他得带回家去,给娘和弟弟也尝尝!
再往前,便是拉了幕帐卖日杂的地方,粗粗看去,铜茶壶汤婆子、草编子暖帘儿这些个冬日常用的东西样样俱全。
林芷坐在条凳上吃馄饨,热乎乎的食物下肚,她抬头望了望车水马龙热闹非凡的街道。食物的香气与招揽生意的人声混在一起,嘈杂琐碎却最是抚慰人心的人间烟火气。
“娘子,今儿不逢五,不是大集会,还不够热闹嘞。”庆小子笑着道,“若是遇上大集会,还有杂耍和卖活物的,狸奴、狗子都不算稀奇,还有卖飞禽的,连那等能猎兔的大鹰都有呢!”
“是吗?那可真热闹,我定然能赶上这热闹了。”
打那天起,皇觉寺一桥之隔的茶馆里,日日都能见着一位年轻娘子的身影。未时来,申时走,点上一壶清茶一碟子点心便能消磨小半日。
她人长得委婉清丽,说话做事很是守礼懂节有章法,身边虽没丫鬟婆子跟着,可通身的气度瞧着便不似寻常妇人。
稍一打听,就见那年轻娘子满脸的感恩戴德:“我家相公今年头次来京城参加春闱,走了大运,得沐天恩,去皇觉寺为太后娘娘祈福去了!”
“我在此等他出来呢!”
于是众人便都知道了,这是位举人娘子。虽说在这遍地公侯王爵的京师之地小小的举人算不得甚,可能进皇觉寺与圣上一同为太后祈福,这便与寻常举人十分不一样了。
定时定点还定人,叫人想不记住林芷都难,连着永州清河县桃源村的沈举人也叫人听了个耳熟。
一连十来日,从家里来的回信都收到了,可皇觉寺还是没动静,沈知衍自然也没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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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觉寺,一间清幽的禅房内。
年轻的帝王只着常服,除了一枚羊脂玉扳指外,身上无一丝饰物。他盘膝坐在南北窗下的炕上,双眼微阖,神色平静,可立在禅房内的其余人,却大气也不敢出。
“三日后,该放的便放。”
“是。”
至于其他那些确是有罪的举人,在这位帝王眼里,早已不存在了。即便他们之中有些人罪不至死,可帝王的怒火需要鲜血来扑灭,特别是这位帝王颇有太祖皇帝之风。
年轻的帝王摩挲着手上的扳指,突然问道:“那女子还守在外头?”
话题跳跃度极大,可垂首而立的人却迅速回道:“是,日日都来。”
“嗤,胆子倒是大。”伸出手点了点桌上散开的纸,“罢了,那姓沈的举子也算有功,没叫朕这面皮掉在地上任人踩。”
禅房内的愈发安静,似乎连呼吸声都没了。
“他不是在打听选官的事儿吗?让他去雍州武威郡,朕记得先前宣威的县令没了,便让他顶上。跟着运粮官走,别叫他死在路上了。”
“要死,也得死在任上!”
说完这句话,年轻的帝王便歪在了炕上。屋子里插蜡似立着的人,这才轻手轻脚走出去,还不忘带走炕桌上那堆密密麻麻写满小字的纸。
若留心去看,最面上那张罗纹宣纸上,记得分明是沈知衍的事儿,开铺子制毛笔办族学的事记了,连来了京师后去过哪里,见了哪些人,爱吃西汀巷子里的焖面都写下来了。
事无巨细,隐约还能瞧见‘林芷’二字。
禅房内静得落针可闻,窗外的风到了这里似乎都收敛了几分。烛火忽明忽暗,好半晌,才听见一声若有似无的低笑:“朕这皇帝,当得还真是窝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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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三,太后凤体好转,紧闭了大半月的皇觉寺终于有了动静,三道寺门依次第开。
帝王出行声势浩荡,前有骑兵步兵,手持手持金瓜、斧钺开道;居中的是帝王御辇,四周以黄罗销金帷幔遮挡,近侍宦官持拂尘、香炉随行,禁军披甲持戟护卫左右;最后又有骑兵手持弓弩、旌旗垫后。
旌旗飘荡,乐声摄人,寺外的百姓哗啦啦全跪下,整条街上只有兵卫和车马走动的声响。
林芷不知道自个儿跪了多久,只知道在一瞬间,按下定格键的人群突然又‘活’过来了。小声但兴奋地低声讨论。
“可瞧见天子了?”
“我哪儿敢抬头啊!你瞧见了?”
……
林芷站起来,避开亢奋的人群,伸长脖子往里望:她有预感,沈知衍应该在后头!
三月,春风和暖阳,该是一派春和景明的宜人之色,可林芷偏生觉着风也冷硬,日头也晃眼,连那些嫩生生的鸟雀之声也烦人得紧。
她额上生出细汗,胸腔里的一颗心像是一头发狂的野鹿,撞得她生疼。
“沈知衍!沈知衍!”林芷双眼一亮,后头跟着的那群人虽都穿着一样的青衣赤裳方心曲领的祈福专用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