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后来陶小山去北京,魏子旺也走了,过一阵儿听说他因为倒卖被抓进去蹲了半年,出来之后就一直在村里瞎混。
“啧啧。”魏子旺上下打量陶小山,手背拍打他的胸口,“你在北京就混成这样啊?连件名牌都没有,不行啊陶小山。”
陶小山冷眼看着他,“让开。”
“哟,长本事了。”魏子旺一只手掐起腰,另只手想过来扇陶小山,结果被陶小山抓住手腕。
魏子旺一身烟味儿,陶小山嫌恶地皱起鼻子,放开他的手,绕过摩托离开。
“欸陶小山,这次在家,我听说了一个事儿。”魏子旺在身后开口,陶小山没理他,继续往前走。
“我知道你爹你娘是谁。”魏子旺说。
陶小山顿住脚步,魏子旺得意地笑了起来,“嘿,好奇不?”
“他们都活着呢。”魏子旺背着手踱步过来,沾满胡茬的嘴凑近了陶小山,看着他皱眉更得意了,“想知道是谁不?”
……
村头的废旧砖窑门口,二龙和三虎正蹲着嗑瓜子。
“里边儿旺哥和谁啊?”二龙问。
“陶小山。”三虎说:“旺哥说有事儿。”
二龙吐掉瓜子皮,不信:“他俩能有啥事儿,除了揍他就是揍他呗。”
“谁知道。”三虎:“我刚见着陶小山了,留个半拉头发,长个儿了,那肩膀子。”三虎比划,“跟以前的小瘦胳膊不一样了。”
“切。”二龙不屑,“他再怎么着也还是陶小山,见着咱们只有挨揍的份儿,你还记得不,小时候咱们谁烦了没意思了,有气了,就把陶小山打一顿出出气,可得了。”
“记得。”三虎哼哼笑,“傻子山么,挨揍不出声儿,也没爹娘管,随便打没事儿。”
“欸。”二龙挪过去点儿,低声说:“你听说没?我听我奶奶说,陶小山的爹娘是咱村的。”
“真的假的?”三虎眼瞪得老大,“谁啊?不是,咱村儿的?怎么可能,咱村儿的自己不养,扔出去给那傻老太太养?”
“啊,稀罕不。”二龙咯咯笑:“是不是陶小山有什么病啊,他爹娘都不愿意要他……”
里面传来打斗声响,两人连忙奔进去,只见陶小山正把魏子旺压在身下揍。
“大哥!”二龙三虎冲过去,一边一个架起陶小山。三虎很壮实,体格是陶小山的两倍,把陶小山压制在地上不能动弹,魏子旺站起来,冲着陶小山的肚子猛踹几脚,“你不信?不信你去问问他们,认不认你这杂种!”
废弃的砖窑里,尘土浮在一缕缕光线中,四处都是残砖碎瓦,陶小山仰面躺在地上,汗湿的脸上沾着灰尘,空洞地望着虚无的一点。
魏子旺他们走了,但可能是习惯了挨打,身体并不怎么疼。
他把手臂抬起,就这么遮着眼,四周静寂,仅偶有虫鸣。
宁红艳正在家做饭,今天陈勇起早赶集买了大骨头,让她给小瓜做骨头汤喝。小瓜早早就扎在灶台边儿,盯着大骨头流口水。
“馋样儿。”宁红艳手脚麻利地剁骨头,烧火,正做着饭,突然有人敲大门,她一边往锅里舀水一边问:“谁啊?”
没人应她,她放下勺子,手在围裙上擦擦,走出去,“谁啊,咋不言声儿呢。”
开门一瞧,喜道:“小山来啦!正好,婶子还说炖好了汤给你送过去呢,在这一块儿吃吧。”
陶小山走进来,宁红艳把门合上,很自然地拍打他身上的土,“这是从哪儿弄得这么脏,哎哟哟,这么多的土。”
“为什么。”陶小山突然说。
宁红艳抬头被他眼底的腥红吓了一跳,“怎……么了?什么为什么,婶子没明白……”
“婶子么。”陶小山睫毛颤抖着,拇指死死抠着手心,几乎要掐出血来,“还是妈。”
“你……”宁红艳向后退了一步,眼中惊恐:“你都知道了?”
陶小山死死盯着她的脸,魏子旺说的话他不是完全相信,刚才只是试探,没想到是真的。他突然觉得很好笑。
疯老太太在村口捡着个小孩,抱着孩子疯疯癫癫地问,谁的啊,谁的呀,谁家的娃儿啊,没人要啊,那我就养着啦。
老太太多少认识几个字儿,大小远近山水石海……大了不好,要小的,普通的,好养活的,水太软弱海太宽阔,就叫山吧,山硬,又高大又结实,多少年都不带变的。
就叫陶小山。
老太太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好的时候对他很好,疯的时候不认识他,推他打他,冬天最冷的时候把他赶出去,五六岁的陶小山哭啊,喊啊,奶奶你让我进去吧,奶奶我是小山啊,老太太在门里头也喊,小山是谁,我不认识!
后来,陶小山九岁才上得了一年级,学费是老太太捡破烂一分一分攒起来的,书包是老太太拿旧衣裳改的,陶小山穿着补丁衣背着补丁包,活脱脱一个小乞丐。
老疯子养小乞丐,是小枫林的一道景儿,有坏心的,笑话老的欺负小的,也有好心的,过年过节接济接济,给陶小山送些自家孩子穿旧了的衣服,捎带着送点年货。
而他的亲生父母,竟然就在离他不到三十步的地方,茶余饭后是不是也嘁嘁嚓嚓笑过,听听,隔壁又闹上了,一年闹上一茬儿!
看着陶家墙上写满陶小山去死的时候,是不是也和别人一样,摇摇头叹口气,感慨地说上一句:作孽哟。
看到小瓜变成了个傻的,有没有一瞬间,哪怕就一瞬间后悔扔掉了陶小山?
应该是没有的,陶小山看到站在厨房门口的怯怯的小瓜,他的头发是干净的,衣服是合身的,他是被爱着的。
陶小山冲了出去,宁红艳在后面喊:“小山——”
……
李因挂了电话,连夜往小枫林奔。
工人们说四处找遍了都找不到陶小山,也联系不上他,李因给他打,关机。
丢了么,又丢了么。
少年时期,李尧曾养了一只小白狗,叫豆豆,很可爱很讨人喜欢,性格温顺,和谁都很亲,但很奇怪,就是不亲近李因。
好嘛,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于是小狗不理他,他也不理小狗,秉持着不摸不喂不关注原则,一直到小狗迅速长成一只大狗。
有天,他们都不在家,只有李因和豆豆,一人一狗各自占据沙发的一半,互不侵犯。
电视没什么好看的,李因换了一遍台,把遥控丢在一边,扣着兜帽发呆。
狗哼哧哼哧地盯着他,他也盯着狗。
过了会儿狗趴下了,毛茸茸的大耳朵耷拉下去,头搁在前腿上睡觉。
鬼使神差的,李因慢慢把手伸过去靠近豆豆,差一点摸到的时候豆豆猛地抬头咬了他一口。
如果李因躲得快一点是可以躲开的,但他没躲,甚至冷静地看着狗牙嵌进他的皮肤,咬出了血。
李尧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找豆豆,可无论他怎么唤,豆豆都不出现。老李和宗英回来一起帮他找狗,找到天黑,李因从外面回来。
“李因,你看到豆豆了么?”李尧上前问。
“没。”李因绕开他,被李尧叫住,“你刚才干嘛去了?”
李因没回答也没停,被李尧扯住手,很小幅度地皱了下眉。
李尧一把捋起袖子,看到了纱布包裹着的伤口:“怎么弄的?”
“没怎么。”李因把袖子弄下去。
“我知道了。”李尧的眼睛和他一样,盯着人的时候无端地深冷,“你把它扔了对不对。”
李因皱眉:“说什么?”
“豆豆。”李尧甩开他的手,“因为它咬了你,所以你就把它扔了是不是?”
李珉之和宗英听见孩子们吵架的声音赶过来,看到一个噙着泪一个皱着眉,忙道:“好好说,尧尧。”
宗英抚着大儿子的背,安慰他,老李问了句:“去打针了吗?”
李因偏过头,“嗯。”
“看吧!”李尧眼泪唰就落了下来,变声期的嗓音发哑:“就是他,豆豆咬他了,他就把豆豆扔出去了!”
“好好,不哭不哭。”宗英被大儿子的眼泪心疼坏了,“妈妈再出去找找,找不到爸爸妈妈再送你一只,好不好?”
“对。”李珉之也说,“你想要什么品种的,金毛,徳牧,什么都行。”
“我就要豆豆。”李尧抹了把脸,又跑出去找豆豆。
宗英转过头看着李因,叹了口气,缓和了下语气,“疼不疼?”
“不疼。”李因无所谓地说,把袖子整好,也出去了。
宗英对丈夫说:“这俩小冤家。”
一束手电筒的光亮在深夜里晃着,少年以他们的家为中心向外走了很远。
“豆豆——”
回应他的只有虫子叫,他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从天黑找到了天亮。
回到家,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也没有睡,坐在沙发上,等他走近,起身迎面给了他一拳,两个孩子对立站着,一个打了人手在抖,一个挨了打还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