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别怕。”她低声说,“我们只学本事,不卖祖宗。”
温缜亲自在府衙后院辟了块地,搭起竹棚,摆上铁犁、曲辕犁、水车模型,又从屯田所调来两名老农,手把手教苗人耕地、引渠、堆肥。
起初,苗人们缩手缩脚,连铁犁都不敢摸,他们祖祖辈辈用木耒,哪见过这等精铁家伙?衙役们也不催促,只蹲在一旁嚼着草根笑:“怕啥?又不会咬手!”
阿兰朵第一个走上前,握住犁柄。
铁犁破土的刹那,她浑身一颤。
太轻了。
汉人的犁,只需一头牛,一个人,一日能耕三亩地。而苗寨的木耒,三人拉一日,不过半亩。
她突然红了眼眶。
消息传回酉阳,冉家土司摔了茶盏,冉天麟与他爹好说歹说,他爹也不听,他们自己也吃着温缜给的好处。
“温缜这是要断我们的根!”
苗人若直接向府衙缴税,土司还怎么抽成?若苗人都学会了汉人的耕种手艺,谁还肯给土司当佃户?
当夜,冉氏密信飞往各寨:“凡与汉官往来者,逐出族谱!”
可这一次,苗人们没跪。
阿兰朵站在晒谷场上,举起温缜给的农事书籍,对下面的族人说:“汉人有句话——民以食为天。谁让我们吃饱饭,我们就跟谁走!”
温缜奏请朝廷,免了苗疆三年赋税。府衙派来的汉吏果真与苗酋共记账目,一笔笔写得明明白白。
更让阿兰朵惊喜的是,重庆商户沿新修的盐道来了,用铁锅、棉布换苗寨的朱砂和药材。有个湖广商人甚至指着她腰间的绣花带惊呼:“这花样!在苏州能卖十两银子一匹!”
她终于信了温缜那句“价比黄金”。
温缜准备在黔江设边学,许土司子弟与苗酋子孙同堂读《春秋》。
后来苗青学成任驿丞,冉氏子中举后返乡督劝农桑。民间传童谣:“铜钱孔,穿苗汉,温爷的秤,两头满。”
但那是后来的事,温缜如今在愁着袁三那没受过灾祸的大脑,他好心提醒,那人却不以为然,还写信说他杞人忧天。
第120章 广东巡抚(一)
袁三几个月前有多不以为然, 如今就有多惨不忍睹,他完全没有料到,原来灾祸一来就是连着的,祸不单行不是说说而已, 大旱加蝗已经够惨了, 他爹也写信骂他, 说大灾处理不当,后面就是大疫。
他万死难赎!
如今他是惊弓之鸟, 别人说什么他信什么,可以说很是两个极端了。此时袁三的脸已经可以用痛苦面具来形容,比如这样,>_<。
他一封接一封书信向温缜递去,扶风县今年的灾, 旱情严重, 又蝗虫过境, 颗粒无收。不过扶风县富裕, 这种灾让人痛苦, 但不至于让人逃难。
他们的家底是能撑过去的, 让他们逃的,是瘟疫,十室九空,又救不得。温缜的认知里, 这些在应该是一个一个的来, 有一个先后顺序, 但是今年是个例外,是一起来的,灾疫降临在这座小城。
打破了往日所有的安乐。
温缜接到书信时, 重庆府也好不到哪去,这里旱情一来,烈日炎炎似火烧,就真烧起来了,山上荒草干柴,山火就燃起来了,这时候可没有灭火器,只能任他燃,希望来把雨,浇灭这些火。
温缜只得让人多关注山火,这种情况,他根本抽不开身。他看向茜茜,这场灾祸,是茜茜命运的转折点,他不知道这有些反常的灾疫是不是有这原因,但他很难对乡亲的灾疫坐视不理。
当收到袁三第四封信时,袁三都有些绝望了,温缜已经备好物资,药材,让温立再送回去,已经是第二趟了。茜茜也日夜不宁,她是清楚今年扶风县的灾有多惨的,因为她经历过。她三个月前就一直与爹爹说什么做梦梦见扶风县遭灾了,可是事情并没有改变。
茜茜心里很是不安,她一直在想药方,可是她想不起来,这场疫病好像到最后都没有解药,瘟疫来的突然,走得也突然,仿佛就是来人间收割的。
古代大部分瘟疫都是如此,医疗水平不行,人类只战胜过天花,其他的病毒一来,都是待宰的羔羊。
温缜看看房里的茜茜,走了过去,茜茜没了往日的活泼,她很是心神不宁,想着扶风县的人与事。
“爹爹,我可以随大伯一起去扶风县吗?”
“茜茜,你还小,去那里也帮不上什么忙,他们还得照顾你。”
茜茜不复以往的皮,她的眉目很是认真,“不用,爹爹,我不需要任何照顾,大伯不知道治理,只送物资是没用的,不然爹爹也不会心急如焚想着过去。爹爹,你所说的防疫防控我记住了,我去教他们,加上药材,我会做好的!”
温缜看着这样的她,想起她命硬的设定,“好,但茜茜一定一定要做好防护,不要去疫区。”
“疫区?”
温缜点点头,“你袁叔叔最近的一封信,那里已经有了大疫。”
“茜茜,出名要趁早,这件事办好了,活人无数,百姓会为你传唱。不要怕小孩的年纪,过于聪明让人忌惮,你是我的女儿,我会为你兜底。”
茜茜嗯了一声。
温缜把要递给温立的册子递给了她,“茜茜,你可以做到,路上仔细看这些办法,我才理出来的,袁三用上一册没用,肯定是下面人没有照办,你去,必须要下面的人服从照办,特殊时期,杀鸡儆猴是可以的,不然你也办不成事。”
茜茜重重点头,“嗯!”
茜茜要跟着去时,温立说什么也不同意,这不胡闹吗?
可茜茜不退,“大伯,父亲不在,只有我可以,你别看我小小年纪,刚来重庆府时,杀手来闯,亦死于我手。灾疫并至,当以霹雳手段,才能行菩萨心肠。”
温立说不过他们,忧心忡忡的带着孩子去,楚家,崔家,也带着凑到的物资南下,逆着光前往。
扶风县东仓前,大锅架起,滚烫的米粥翻腾着白气,衙役持棍维持秩序,饥民排成长龙,眼巴巴盯着勺里的稠粥。袁三亲自站在仓前,嘶哑着嗓子喊:“每人一碗,不得争抢!老人妇孺另设一队!”
西仓则药气熏天,袁侍郎对他不可能不管,救灾物资与药材京城也是一批批的来,太医署派来的郎中们正按《防疫验方》配药,一筐筐苍术、贯众堆成小山。几个药童蹲在井边,将甘草捣碎,投进井中。“这井水,喝了能防瘟病!”百姓们低声传着,眼里终于有了点活气。
北仓最是肃杀,石灰、柴草、草席堆积如山,几个蒙着口鼻的差役正将染疫的尸体裹上草席,撒上厚厚一层石灰。袁三咬牙下令,“埋深些,远离水源!”
他净手用醋消毒见客,看见温立带着茜茜来的时候,不能理解,“你们这不胡闹吗!这地方能带着孩子来?!快送回去,免得染上疫病,你们根本不知道这次有多严重!”
茜茜戴上口罩,穿起防护服,“我没事的袁叔叔,我帮你治疫,我会,你信我,不然我爹岂会让我过来。”
此时的袁三听到治疫眼眶红,他是病急乱投医,“真的?可是这疫病来得怪,不止扶风县,这周围几个城都如此,扶风好歹不缺药物,但依旧每天都在有人病倒,从三天前开始,就有人死了。”
茜茜嗯了一声,“袁叔叔,你信我,如果也没有其他的人敢站出来不是吗?”
入夜,城外火光冲天。
百姓们举着火把,敲着铜盆,在田埂间奔走呼喝。蝗群被火光所诱,黑压压地扑向火堆,瞬间烧得噼啪作响。几个半大孩子拎着麻袋,专逮那些烧焦坠地的蝗虫,咧嘴笑道:“爹!今晚能炒一盘蝗虫米!”
富户家的鸭群也被赶进了田里,鸭子们亢奋地扑棱翅膀,追着蝗虫幼虫猛啄。袁三站在田垄上,望着这片混乱却生机勃勃的景象,终于露出一丝苦笑:“温缜这法子,竟真有用。”
茜茜看着这些蝗虫,“当然有用,我们不光要灭蝗,还要灭蚊,兴许它们带来了远方的疫病,水源也得重视。土地还得组织人翻耕,要破坏蝗虫产卵地,减少来年隐患,不然蝗灾又得起。”
这个袁三处理得好,“好,这个好办,水源有御医时时监测,不会有问题。”
城外荒地上,百间茅草棚星罗棋布,远远望去像一片沉默的坟冢。
染疫者被抬进来时,大多已气若游丝。太医们蒙着浸过药醋的布巾,挨个诊脉,重症者灌下避瘟丹,轻症的则发一包药粉。“家人不得探视!”差役厉声呵退哭嚎的妇孺,“想活命就别靠近!”
最西边的草棚里,终日弥漫着刺鼻的醋味。病亡者的衣物在此沸煮,尸身则被石灰包裹,深埋地下。袁三几天前曾偷偷掀开帐子看过一眼,草席上的人形凹陷里,还留着挣扎的指痕。他猛地合上帘子,回府衙后干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