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春莺 第161节
这几日,他并非感觉不到温幸妤的异常。比起失忆时,她待他愈发疏离,少言寡语。
可留在她身边的机会难得,他潜意识忽略里那些异常,自欺欺人地扮演着温文尔雅的“吴秩”。
如今幻梦被戳破,他和她又要回到原点。
两岸树梢飞鸟忽惊,他干涩道:“你…何时知晓?”
温幸妤侧过头看他,神色很平静,“七夕那夜。”
祝无执默然片时,不安地望着她,“妤娘,过去的事,能不能给我个机会?”
“我会赎罪,会变成你喜欢的模样。”
微风拂过,温幸妤转回头,重新望向河心,摇曳的灯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
“破镜难圆。”
她和祝无执之间恩怨难分。
现在她有辛夷,有香坊,这是她心心念念的安稳日子。不论孰对孰错,是恩是怨,她都不想再和他纠缠下去。
她怕重蹈覆辙,只想平淡安稳的过日子。
画舫依旧向前,划碎一河月色。
祝无执僵在原地,脸色发白。
他动了动唇瓣,“如果这样呢?这样也不行吗?”
温幸妤没听明白,皱眉看他:“什么?”
祝无执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沉默着把她拉入舫阁。
阁内灯火暖黄,雕花窗外星星闪烁。
他松开手,跪坐在案前。
温幸妤不明白他要干什么,跪坐到木案另一边。
祝无执定定注视着她,扯开腰带,拉开衣襟。
温幸妤有些懵,眼睁睁看着祝无执突兀的动作。
衣襟敞开,露出大半肌理分明的胸膛。肤如暖玉,却有着纵横交错,或深或浅的疤痕。
看到心口处时,温幸妤瞳孔骤缩。
被她刺伤的地方,此时纹着一只莺鸟,鸟儿的翅膀展至锁骨处,栩栩如生。
“你,你……”
不等她惊愕完,祝无执抿唇转身背坐。
衣襟从肩头滑落小半,露出肌肉线条分明的肩膀。
他后肩处……刺着一寸大小的“温”字。
窗外吹来一阵风,灯火跳跃,那小小的刺字,也变得忽明忽暗。
温幸妤怔怔看着那个字,半晌没回过神,直到祝无执拉起衣裳,转回身面对着她。
“你,你何时…这……”
她感觉自己的舌头要打结了,一句简单的话都说得断断续续。
祝无执受伤失忆的日子里,除了昏迷的那夜是阿福阿贵帮他换药,其他时候都是他自己。阿福阿贵不识字,又是跑过江湖的,看到那莺鸟刺青也不惊讶,没给温幸妤提这事,大抵是觉得不是大事,没必要说。
他原本不想这么早告诉她,但……现在或许是最后的机会。
祝无执衣襟松散,他却没有着急系腰带,缓缓垂眸,盯着案上的酒盏,嗓音低哑:
“去岁你离开后,我夜夜难眠,觉得对你亏欠良多,于是刺了鸟儿和你的姓。”
他顿了顿,漆黑的凤目抬起,定定注视着她:“我知道为时已晚,但……”
“还是想恬不知耻的,向你求次机会。”
温幸妤袖下的手指蜷缩着,唇瓣翕动,一句话都说不出。
这般傲气的人,如今却向她展露如此卑微的一面。
那刺青,那刺青……
像是烫到了她的眼睛,叫她难以看第二眼。
祝无执沉默了一会,微微倾身,拉起她放在膝上的左手,按在了心口处的莺鸟上。
“我纹了一个你。”
“感受到我的心跳了吗?”
“它因你而蓬勃跳动,我……属于你。”
男人目光偏执,直勾勾盯着她澄澈慌乱的杏眼。
温幸妤心跳如雷,莹白的肌肤变成薄粉。
她不敢与其对视,侧过脸挣脱他的手,小声结巴道:“你,你这又是何必……”
当初往他心口刺了一刀,对于她而言,已经消解那刺字之恨。
祝无执不想让她逃避,起身跪坐到她面前,扶着她的肩膀,固执和她对视:“妤娘,只要你愿意给次机会,我会证明我的真心。”
“我不会强迫你留在皇宫,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也不会再欺骗你。”
温幸妤被迫对视,看清了男人眼底紧张的恳求。
四目相对,一片死寂。
良久,她薄红的脸逐渐恢复如常,垂下眼帘,沉默着拂开他的手。
她起身往后退了几步,靠在雕花窗户边,声线平静:“祝长庚,我不信你。”
八载日月,一次又一次强迫,一次又一次伤害,这几日还瞒着恢复记忆的事。
叫她如何能信?
看着祝无执血色尽褪的面容,她轻声叹息:“你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罢。”
说完,也不看他作何神色,转身出了舫阁,唤船家回城。
夜色如墨,水波荡漾,天地似乎连成一片,星星密布,莹莹闪耀。
本该是丝竹悦耳,言笑晏晏的画舫,却寂静无声,唯有船身过水的汩汩声。
一个凭栏观河,一个如玉雕般僵坐阁内。
半个多时辰后,船身靠岸。
温幸妤正欲下船,祝无执阔步追了过来。
他拽住她的手腕,哑声道:“真的不能吗?”
温幸妤轻轻挣开,抬头看着他,毫不犹豫:“不能。”
祝无执眼尾发红,嗓音微颤:“至少今夜陪陪我,哪怕你不说话也好,只是陪我,好吗?”
温幸妤摇头:“今日宴请你来画舫,一为感谢你这段时日给辛夷辅导,二来感谢你为我挡了一棍,三来…这是你我二人最后的相处。”
“回汴京去罢,过你该过的日子,而不是和我一个商户纠缠不休。”
说完,她利落决然地转身,头也不回的下船走了。
祝无执注视着她的背影,只至消失,一动不动。
他从不知道,她竟有如此决绝的一面。
当真覆水难收了吗?
祝无执向来自负,从不信命,觉得万物都是掌中之物。可如今面对温幸妤,却无计可施。
船家见这俊俏郎君神色落寞,心说这是被爱人抛弃了呀。
情之一字,最是摧心剖肝。
船家啧啧摇头,心生同情。
犹豫了一会,他走过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兄弟,想开些罢。”
“我看你气度不凡,想必也不缺女人。”
“日子长了自然会忘记这份感情,你会有新的妻子爱人。”
祝无执回过神,自嘲摇头:“我不可能忘记她。”
他不欲多解释,给船家丢了一袋银子,“上些好酒,重回河心。”
说罢转身回了阁内。
船家接过,拉开钱袋一看眼睛亮了,心说可真是阔绰。
他欢欢喜喜应下,唤画舫上的婢女上酒,命舵手开船。
*
流星几点,划破夜空。画舫已悄然荡至两岸青山深处。
人在微醺,人在怔忡。
祝无执歪歪斜斜倚在竹榻上,衣袍襟口松散微敞,那张素来阴鸷沉冷的面容,此刻染着深醉的薄红,眸中雾气氤氲,茫然失焦。
失魂落魄,不外如是。
祝无执仰头往口中倒酒,酒液倾入口中,淋到脖颈胸膛,将衣襟洇出一片深色。
酒液入腹,再仰头倾倒,却只剩二三滴。
视线愈发模糊,他颓然垂下手臂,酒壶咕噜噜滚走。
夜风吹入,祝无执只觉鼻尖萦绕着窗外飘来的清香,叫他分不清是醒是醉,是梦是真。
夜很静,风拂过画舫檐角的纱灯,暖泽的光影透过窗户,落在他手背上
他侧目望去,恍惚间,窗下似乎跪坐着个人,侧脸莹润清丽,素色裙裾逶迤,层层叠叠,像春日的梨花。
鼻尖萦绕的,到底是她的梨花清香?还是窗外的草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