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春莺 第148节

  温幸妤悬梁自尽的事没有走漏半点风声,只是朝臣发现祝无执沉默了很多,议事时频频出神,显然是心里藏了什么事。
  汴京的冬天还是很冷,八年前的冬和现在的冬没有任何差别,日子照常平静往前走。
  温幸妤醒来后,身边多了两个寸步不离跟着的宫女,仁明殿陈设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一切尖锐的物品都被收了起来,连瓷器都没有,每天还有人清点检查殿内的东西,生怕她再次寻死。
  祝无执白日里再没去过仁明殿,只有夜深人静她熟睡,才会坐到床边,悄悄看几眼。
  他每天听宫人禀报,得知温幸妤嗓子能说话后,不再如从前那般一言不发,她开始和宫人说话,会找话本和游记看,有时候还会帮宫人修剪庭院里的梅树,身体和神智都在慢慢恢复,没有继续消沉下去。
  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对此他甚至生出几分欣喜,觉得她是不是想通了,能回到从前柔和乐观的模样。
  可太医说,温幸妤喉骨处的伤是慢慢恢复了,可心病依旧在。
  太医的话像是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来,让祝无执霎时清醒过来。
  日子一天天过,到了十一月多的时候,温幸妤喉骨的伤好的差不多了,身形也不似过去那般纤瘦,脸颊上多了点肉,看着鲜活了许多。
  深宫困住了她,祝无执步步紧逼。她觉得痛苦难捱,想着妹妹在岭南此生难见,自己无牵无挂,不如一条白绫解脱,下地府去见爹娘。
  可阎王却没有收她。
  温幸妤觉得,死都不怕了,那还怕什么呢?幼时那样苦的生活都坚持了下去,没道理现在锦衣玉食,还坚持不下去。
  *
  十一月二十,雪后初晴,软红光里涌银山。
  温幸妤从书架上取了一本志怪杂记,窝在窗边的榻上看。
  窗外的晴光笼在她身上,映得她眉眼愈发清淡。
  正看得出神,就听到一阵缓和的脚步声,她转过头朝门看去,只见一只玄靴迈入,视线上移,是腰间随行而动的玉坠,以及一张清俊的脸。
  她愣了一瞬,坐直了身子。
  祝无执停在她面前,她仰头看去,撞上他冷漠的视线。
  和月余前比,他消瘦了很多,衣袍显得有些空荡,五官轮廓愈发凌厉,气质却十分沉郁。
  他垂眸沉默地看着她,目光沉沉,不知再想些什么,一句话都没说。
  殿内陷入死寂,温幸妤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垂下眼,把书放在膝盖上摊开,打算直接忽视他。
  “换好,随我来。”
  刚翻了一页,就听到头顶传来男人略微沙哑的嗓音。
  她愣了一下,接近面前递来一身衣裳,还有件素色的大氅。
  温幸妤皱了皱眉,接过来散开,是件青色棉布圆领袍,看起来很朴素。
  她抬起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沉默了片刻,还是按照他的意思,起身去内室换。
  祝无执这么长日子一次都未来过,今日前来却突然要她换男子衣袍。
  他又想做什么?
  温幸妤心底升起一股烦躁,换完圆领袍,穿好靴子后,坐在镜台前拆发髻。
  拆了一半,她心里突然冒出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令她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手顿在发髻上几息,她自嘲笑了笑。
  他这样的人,不会轻易松手。都死了一次,她为何还这么喜欢痴心妄想?*
  她拆了发髻,取下钗环,摘掉耳坠,以木簪束发。
  束好头发后,她出了内室,祝无执正背对着她站在窗前,背影看起来有些寂寥。
  许是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目光最后定格在她脸上,又缓缓移开。
  “随我来。”
  温幸妤没有吭声,默默跟在他身后出了殿。
  庭院里花池中的积雪折射出晃眼的光,天际湛蓝,寒冷潮湿的风吹拂过面颊,她拢了拢衣襟。
  二人一路出了殿门。
  门口的槐树下,王怀吉牵着一匹油光水滑的黄骠马,鞍桥间缚着个很大的包袱,前环上还挂着水囊。
  她怔了一瞬,下意识抬头看住祝无执。
  四目相对。
  风忽然大了些,槐树上的积雪簌簌落下,落在了温幸妤的仰起的面颊和眉毛上。
  祝无执袖下的手指动了动,想为她擦去,又生生忍住。
  他收回视线,牵过王怀吉手中的马,走到她跟前。
  温幸妤脑子有些转不过来,她似乎明白了他要做什么,却又不敢相信。
  她一眨不眨看着他,在等他给一个准确的答案。
  祝无执的唇瓣有些泛白,他动了动唇,好一会终于说出那几个字。
  “你走罢。”
  轻飘飘的像一□□。
  温幸妤像是没听懂,她歪了歪头,一双杏眼映着湛蓝的天,也映着祝无执平静而苍白的面容。
  祝无执静默看了她一会,袖下的手指痉挛轻抖,心脏也跟着一抽一抽的疼。
  他蓦地转过身闭上眼,压重了嗓音。
  “走!”
  再不走,他怕他反悔。
  温幸如梦初醒般,心跳如擂鼓般咚咚咚狂跳起来。
  她不可置信地看了眼王怀吉,看到对方轻轻点头,立刻毫不犹豫的翻身上马,一夹马腹,扬鞭离去。
  甬道漫长,两侧是高高的宫墙,墙头积雪反射着刺目的光。
  往日里重兵把守的三重宫门,此时都大敞着。
  温幸妤不敢回头,握紧了缰绳,策马疾驰。
  *
  祝无执背对着温幸妤离开的方向,静默站着,身后的马蹄声渐行渐远,他终于按捺不住,转身看去。
  青色的身影化成一个小点,映着蔚蓝的天际,像是一只飘摇的流萤。
  他往前走了两步,似乎想去追,又克制地停住。
  那道身影彻底消失不见,祝无执却依旧没有动。
  他神情怔忡,眼中满是失落和悲戚。
  祝无执知道她不会为自己留下,可真当她毫不犹豫策马离去,心底还是抑制不住地生出刻骨的悲痛沮丧。
  不知站了多久,寒风呼呼地吹,王怀吉冻得悄悄吸鼻涕,忍不住往手心呵气取暖。
  祝无执缓缓垂下眼,哑声道:“走罢。”
  王怀吉赶忙称是,随在身后一路走到拱垂殿,躬身推开了殿门。
  祝无执面色平静,缓步入殿。
  殿内炭炉烧得很旺,暖香浮动,祝无执感觉浑身血液像是热得沸腾起来,飞速上涌。
  喉间弥漫出血腥味,他恍若无事般咽下,朝奏章堆积如山的御案走去。
  王怀吉悄悄瞄皇帝平静的侧脸,思索要不要安慰几句。
  正斟酌言辞,就看到离书案还有两步的祝无执,突然扶住案沿,咳出一大口血。
  地上一滩鲜红的血,高大的身形摇晃了几下,直直向后倒去。
  王怀吉大惊失色,“陛下!”
  *
  温幸妤一路畅通无阻,宫门在身后合拢,隔绝红墙朱瓦。
  她骑在马上,俯身贴紧马颈,耳畔风声呼啸,街市、人群、坊墙……汴京的繁华与喧嚣,都成了模糊不断倒退的幻影。
  她没有回头。
  她不会回头。
  一路出城,马踏山野松软的新雪,朝着莽莽苍山疾驰。
  眼前豁然开朗,人烟渐稀,唯有连绵的山峦在雪后初晴的日光下,煜煜生辉。
  天地上下一白,寒气夹杂着松针的气味,随风冲入鼻腔肺腑,冰冷又鲜活。
  不知骑了多久,温幸妤握着缰绳的掌心磨破发痛,眉睫结霜。她猛地一勒缰绳,黄骠马长嘶一声,前蹄腾空,骤然停下。
  她浑身脱力,下马时没踩稳,摔在雪地上。脸埋在雪里,积雪灌进颈窝袖口,她却没有动。
  良久,她才翻身仰面朝天,大口喘息。
  雪光映得四野一片刺目的白亮,晃得人睁不开眼。
  她真的自由了。
  将近八载,她终于能为自己活一次。
  温幸妤笑了起来,从无声的笑,变成压抑的闷笑,最后放声大笑。
  她笑得浑身颤抖,蜷缩在雪地上,眼角渗出不知是泪还是融化的雪。
  良久,笑声渐歇,她喘着气,抬起一只手臂,挡住头顶令人眩晕的日光,透过指缝看着湛蓝无垠的天际,又缓缓闭眼。
  莺鸟可能被俘获,被囚在笼子里,但是时间是流动的,任何囚禁终有到头的那天。
  笼子会腐朽,莺鸟会死亡,不管怎样,都会重新获得自由。或是灵魂或是肉/体,总归会飞向属于它的那片蔚蓝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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