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春莺 第138节
她侧头看过去,就见祝无执一身淡青广袖,乌发半束,温雅斯文,含笑立在她身侧。
“字已极好,”他开口,嗓音低沉温和:“可愿随我习画?”
温幸妤皱了皱眉,望着他隐含期盼的凤目,终是没有拒绝。
她点了一下头。
烛影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出浓重的阴影,将那应允的神色遮地模糊不清。
祝无执心绪稍愉,取过一张素白澄心堂纸铺于案上。
他立于温幸妤身后,虚虚拢住了她执笔的右手,垂眸看着烛火下她莹润的侧脸。
此情此景,让祝无执有一瞬恍惚。
仿佛回到旧年深夜,她念香方,他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写字的日子。
那时她初执笔,惶惶然不敢落墨,他的掌心覆在她柔润的手背上,一笔一划引着她写。
无数个夜晚,燃了不知多少灯油,多少蜡烛。
他循循善诱,极有耐心,慢慢教会她写字。
秋闱前,他说他是她半个先生,要来了那两件寒素的冬衣。如今那衣衫,还被他珍重收在箱笼中。
物是人非。
祝无执咀嚼着四个字。
舌根随之漫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滋味。
祝无执的指节修长,覆上温幸妤微凉的手背。她感觉到他胸膛灼热的气息,隔着薄薄的衣衫传来。
这触碰令她指尖不可控地一颤。
祝无执感觉到她细微的动作,回过神来。
他思索了几息,脑海中闪过一幅画面。
“我教你画幅雪竹图,可好?”
声音低沉,几乎是贴着她耳畔响起。
他曾因自负,亲手折断她这支青竹,害她变得死气沉沉,枯败颓唐。如今他想让她重新活过来。
温幸妤嗯了一声,没有提任何意见。
“枝节挺劲,凌寒不凋。雪落其上,愈显其苍翠。”
他引着她的手,笔锋侧转,竹节便在纸上立起,一节一节,坚韧不拔。
墨色由浓转淡,笔锋横扫,竹枝斜出,遒劲的线条在纸上延展,带着一种孤绝的韧性。
分明是照着庭院墙边,被暮春夜雨浸润的翠竹所绘,却带着冬日雪竹般,与她如出一辙不肯摧折的坚韧。
温幸妤任由他牵引,却有些心不在焉。
当年祝无执教她习字,亦是这般拢着手。
她初学握笔,总不得法,手腕僵硬,他温热的掌心便包裹住她的手,一笔一划,耐心牵引,悉心教导。
那时烛火温暖,他的呼吸拂过她耳际,如春阳化雪,万分柔和。
物是人非事事休。
一股酸楚无声地漫上喉头。
笔下行去,那本该挺直的竹枝末端,突然带出一丝微弱的颤抖,歪了一点。
温幸妤压下纷乱的心绪,不愿再多想,垂眼看着纸上的画。
“雪意。”
祝无执恍若未觉她方才细微的颤抖,只将声音放得更缓,引着笔锋游移。
笔尖含墨极淡,轻轻掠过纸面,留下飞白,宛如薄雪初覆,虚虚压住竹枝的苍翠。
祝无执握着温幸妤的手,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手腕的纤细,以及生机勃勃的脉搏。
他目光落在她脸上。
她眼睫低垂,投下浓重的阴影,遮住了大半情绪,叫他看不分明。
凉风将窗户吹开个缝隙,案上烛火一跳,光影剧烈摇晃,两人的面容也随之忽明忽暗。
雪竹图成。
雪意凛冽,竹枝清瘦坚韧。
案上烛光昏黄,两人得身影投在地上,恍若爱侣温情的相拥。
温幸妤退开他的怀抱,看着案上的画,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祝无执看着她沉默的脸,缓缓开口:“今晨早朝,有老臣泣血陈词。”
他顿了顿,凝视着她沉静清润的杏眸,低声道:“言我即位多年,中宫空悬,更无子嗣,此乃宗庙之不幸,社稷之大忧。”
看温幸妤神情未变,不曾恼怒,他才继续道:“我温言抚慰,但他情绪激切,竟意图触柱。”
87
第87章
◎可愿为后?◎
暮春雨夜,檐下悬着水帘,滴滴答答敲打石阶。
祝无执的心跳也跟着滴滴答答,紊乱跳动。他背对烛光,身影投在书案上,将雪竹图蒙上一层阴影。
睫毛微颤,投向温幸妤平静的侧脸,有几分紧张。
“妤娘,你意下如何?”
温幸妤差点被气笑,他怎么还有脸提出这种事?
她有心直接回他一句,想要孩子就去充盈后宫。
但她知道,这话若说出口,祝无执怕是又要发疯,指不定怎么折腾她。
她压抑着怒火,缓缓抬首,唇边扯起极淡的笑意:“陛下,那些事,你便想如此轻轻揭过?这便是你口中的弥补?”
明明神情是温顺的,语调是柔和的,可说出的话却令祝无执哽了声息。
他道:“我不曾想轻轻揭过。”
见温幸妤默不作声,他沉默了许久,叹息道:“罢了,此事我会压着。”
温幸妤嗯了一声,把案上墨迹未干雪竹图挂起来,淡声道:“天色已晚,陛下若无事,我先歇了。”
说罢,同他擦肩而过。
刚走出去一步,手腕一重。
她回过头,就见祝无执攥着她的手腕,垂眸望着她,眼底弥漫着几分惶然。
“你现在不愿诞下皇嗣…没关系,我可以等。但中宫空悬,非社稷之福,我欲封你为后,母仪天下。”
他盯着她,试图从那平静的脸上寻到一丝情绪,“妤娘,你…可愿?”
他早猜到她不愿意为他生孩子,故而想着退而求其次,一直暗中准备着封后的事宜。
子嗣一事可以等。
但他想和她成名正言顺的夫妻,想跟她共享江山,很早就想了。
温幸妤一时怔愣,直直望入他漆黑的凤目。
他眼底的神色很复杂,惶然、期盼、小心翼翼。
她敛目垂首,“我出身寒微,如何敢登后位?恐遭天下耻笑。还望陛下三思。”
祝无执的目光顺着她的发顶往下扫,停顿在她低垂的眼睫上。
心头忽然弥漫出无力。
她总是这样。哪怕把再珍贵的东西捧到她面前,她都弃如敝履,甚至避之不及。
别人想都不敢想的后位,在她心里的地位,或许还不如当年胡杨村那片菜畦。
说到底,她从未爱过他,所以看不上他给的任何东西。
祝无执性子孤傲独断,他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
他捏着她的手腕寸寸收紧,有种咬牙切齿的意味:“你今日拒我,明日拒我,样样皆拒!你为何不能把心分给我一点?”
说着,他唇齿间满是苦涩意味,望着她的目光难掩悲色:“你莫非……莫非连死后同穴也不愿吗?我的一切,你就这般弃如敝履。”
窗外雨声淅沥,衬得殿内死寂一片。
温幸妤手腕很痛,但她没有挣扎。
她仰头看他,眼底一片沉寂:“陛下,我给过你情。”
“是你,”她直直看着他,眸中倒映着祝无执愈发苍白的脸色,笑了一下:“是你亲手毁了这一切。”
话音落下,祝无执松开手踉跄着后退半步,后背撞到博古架,哐当一声轻响。
他翕动着唇,望着她漠然的脸,良久才颓然地吐出几个字:“是我对不住你。”
他不再看她,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雨夜,嗓音沙哑:“我不会再强求什么,只要你留下,长长久久留在我身侧。”
“就怎样都好。”
*
充盈后宫和绵延子嗣一事,终究是被祝无执以雷霆手段压下。朝臣敢怨不敢言,有些人难免起了别的心思。
祝无执趁此机会,发落了几个结党营私的佞臣,朝堂恢复平稳。
四月初夏,薛见春和李行简回到汴京。
薛见春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