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春莺 第134节

  后来高韵怀孕,高逊决定釜底抽薪,对外孙下手。他从湘西找到子母蛊。他给李静和说是一种“强身健体”和“确保忠诚”的秘药。
  李静和在巨大的生存焦虑和对高逊能力的“信任”下,半推半就,刻意回避了深究,默许此事,让高逊下了蛊毒。
  对李静和而言,儿媳是旧情人和公主生的孩子,本身就带着一丝隔阂。高逊视女儿为失败的棋子,不仅未能完全掌控国公府,且试图把丈夫拉回正轨。
  两人在处理高韵的问题上达成一致。
  高韵被下了蛊,故而有了所谓的“疯病”。
  她摆脱不掉控制,对祝无执这个孩子感情十分复杂。她施以暴力,的确是为了泄愤,也是为了麻痹李高二人,暗中寻解蛊的方法,并且希望儿子能从此恨她,恨高家,成长为一个冷心冷情的人,不要被利用。
  祝无执七岁那年,高韵意识到高逊要发动蛊毒。
  她没有找到解蛊的方法,但她得知了一个消息。子母蛊,母蛊死,子蛊亦会死。但把一种药丸给中子蛊之人服下,即可让子蛊沉睡。只是这样,母蛊就会暴动,很快会重新唤醒子蛊。
  想要让子蛊彻底沉睡,高韵唯有死亡这条路。
  那盘金玉酥,便混合了药丸粉末。
  高韵上吊自尽,母蛊随之死去。祝无执体内的子蛊沉睡,只是偶尔会因蛊虫的毒液犯“疯病”。
  李静和从这桩事,对高逊有了日益强烈的恐惧和警惕。她害怕高逊最终会通过祝无执完全控制国公府,对她不利。
  再者祝无执年仅七岁,就展露出超乎常人的聪慧,以及薄情寡义的性子。
  她也害怕祝无执有朝一日得知真相,会脱离她的掌控,对她乃至国公府不利。
  于是李静和买了一群无家可归的孩童,培养成亲卫送给祝无执。
  这里面埋了几个暗子,一来保护祝无执不被高逊谋害,二来防止祝无执脱离她的掌控。
  只是李静和不知道,李游这个看似无父无母,身份毫无异常的幼童,实际上是高逊故意为之。
  李游被下了药,失忆。他父母都在高逊手中。
  前十几年,他忠心耿耿,什么都不知道的跟在祝无执身边。
  高逊都没料到,祝无执成长太快了,性子薄情桀骜。他感受到危机,怕所有的事败露,落入万劫不复之地,可他怎么都唤醒不了蛊虫。经周折后,得知巨大的情绪波动,有几率慢慢唤醒蛊虫。
  深思熟虑下,他改变了计划。他决定放弃国公府,借祝无执对皇室和周王两家的仇恨,肃清政敌,重回汴京权力中心。
  于是高逊以为女复仇为由,与周士元和王崇联手,构陷国公府。
  家族覆灭,最疼爱他的祖母被逼死,高逊本以为祝无执体内的蛊虫会因此唤醒。
  但没有。
  直到温幸妤的出现。
  他趁祝无执在同州,联系到李游,以其父母兄弟为要挟,命其听令。
  后来每次温幸妤逃跑,都是李游故意放纵的结果。
  祝无执体内蛊虫慢慢苏醒。
  高逊本一直在等机会,直到这次叛乱,蛊毒之差最后一次刺激,即可彻底苏醒。
  届时祝无执会沦为毫无神智的傀儡,由他驱使,整个天下为他囊中之物。
  故而李游推温幸妤下水。
  可能是大半辈子都顺顺当当,高逊太过自负,出了沈为开这个岔子。
  一步错,步步错。为了权力,害死了亲人,害死了爱人,算来算去,却落得一场空。
  深宫纵横的殿宇飞檐,在雪夜里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远处,仁明殿方向透来的几星暖色灯火,微弱得如同幻觉,在风雪中明灭不定,遥不可及。
  祝无执走了很久。
  雪渐渐在他发顶和肩头,积了薄薄一层。
  怪不得所谓的“疯病”会有嗜血杀意,怪不得克制“疯病”的药中有一味是人血。
  根本没有什么疯病,是亲人给他下的蛊。
  他心底微哂,又万分悲哀。
  以为对他好的祖母,结果是促成这一切的元凶。祖母对他的疼爱,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以为恨他、不爱他的母亲,却用命给他留下生机。
  爱变成了恨,恨变成了爱。
  可这一切,现在得知还有意义吗?他唯独能做的,是把高逊这个罪魁祸首凌迟处死。
  走到仁明殿外,看着殿内暖黄的烛火,站了一会,又转身离去。
  走到拱垂殿,值夜的内侍看祝无执眉睫结霜,淋了一身雪,赶忙拿来了帕子和暖茶。
  祝无执挥手让他们退下,去了后殿浴池。
  把自己泡热水里,才觉得僵冷有所缓解。
  沐浴更衣后,他命人拿来了酒。
  曹公有言,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过去,祝无执认为吃酒误事,也看不起以酒解忧之人,觉得那是无能之举。
  如今他忧思难解,内心迷惘痛苦,竟也起了以酒解忧之心。
  案头青瓷酒盏映着烛光,显出浅浅澄澈之影。
  他略略垂目,望着盏中琼浆,缓缓倾盏入喉。
  夜已深沉,酒已数巡,然他目光依旧清明,不见一丝浑浊迷离。
  烛光映照之下,眉目冷峻,微挑的眼角泛红。
  万绪缠悲。
  一杯接一杯,一杯接一杯。
  “陛下……”侍奉的内侍在殿中悄立,欲言又止。
  祝无执似未闻,只探手取过酒壶。
  壶嘴与盏沿轻轻磕碰了一下,发出细微的脆响。
  壶中温酒倾泻而出,小半洒了出去,漫过案上摊开的奏章。
  墨字被这温热的酒液一浸,迅速模糊晕染开来。
  祝无执手肘撑在案上,手扶着额,漆黑的眸子像蒙了一层雾,泛着朦朦胧胧的醉意。他身子微微侧倾,宛若醉玉颓山。
  殿外风雪更紧,檐下宫灯昏黄的光晕摇摇晃晃。
  祝无执拿着那半空的酒盏,重新倚回宽大的御座,抬眼望向窗外,目光穿过层层雪幕,不知在想什么。
  烛火跳跃着,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摇曳不定。
  “温莺……”
  他长睫微垂,喃喃低语。含糊二字,几不可闻。
  窗外雪光映衬着他侧脸,苍白得惊人,似浸了一池冷雪。
  那双乌沉的凤目深处,浮起一层薄雾般的倦怠与迷茫。
  想要的,都如流水逝去。那她呢,她也会走吗?
  雪无声,殿无声,人亦无声。
  良久,他喝完了最后一盏酒,扶着案沿缓缓起身。
  内侍要来扶,他抬手挥退,兀自朝外走去。
  脚步略显虚浮。
  内侍们只好不远不近跟着,怕皇帝倒在雪地里出了事。
  祝无执走到仁明殿。
  值夜的宫人正打盹儿,闻声吓了一跳,正要通禀,就见皇帝“嘘”了一声。
  宫人恭敬行礼退下。
  祝无执推门进去。
  屋内碳火充足,暖香浮动。
  他在炭炉前站了一会,散去身上冷气,才轻步进了内室。
  他脚步不稳,一步步走近榻前,只盯着纱帐内朦胧侧卧的人影。
  床榻上的人睡意正浓,全然不觉。
  烛影暗淡,她面容隐在暗影里,只余柔和起伏的轮廓。身上盖着杏子黄的被衾,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如同沉睡的春水。
  祝无执屏住呼吸,慢慢蹲下身,又缓缓跪坐于冰凉地砖之上。
  隔着一层纱帐,他伸出手,轻轻撩开一角纱帘。目光描摹着那沉睡的轮廓,他探手向前,却在将触未触之际停顿,末了,只捻起被角,为她掖了掖。
  似乎被扰了梦,温幸妤换了个睡姿,几缕发丝滑落榻边,落在他手背上。
  微凉,有些痒。
  他小心翼翼拿起那缕发丝,在指间轻轻缠绕,摩挲,几乎幼稚的,把自己的头发和那缕缠在一起,似乎这样便是“结发为夫妻”,能彻底留下她。
  祝无执屏息跪坐良久,目光如蛇,缠绕着帐中人。
  终于,他极缓地倾身向前,将滚烫的额角轻轻抵在她额头上。
  烛火无声,悄然跃动了一下,光影随之轻摇。
  温幸妤倏然惊悸,杏眸在昏昧中猛然睁开,映着床边的暗影。
  她一把推开祝无执,瑟缩进了床里侧,目露惊惧地看着他。
  祝无执头有些晕,思维滞涩。
  他被推倒,慢慢爬起来,柔声道:“吓到你了?对不住。”
  温幸妤喘息着,鼻尖微动,嗅到了一股醇香的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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