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春莺 第104节
“二位的恩情,等风头过了,我定会相报。”
沈为开摇了摇头,笑道:“你不必谢我和秦将军。”
温幸妤道:“为何?”
沈为开笑容不变:“我跟他曾经都受过你的恩惠。”
末了,在温幸妤疑惑迷茫的目光中,补充道:“事关性命的恩情。”
温幸妤实在想不起怎么救过沈为开。她思索了片刻,不再纠结,换了个问题:“你放走我,会不会被祝无执清算?”
沈为开眨了眨眼,漂亮的眼睛里闪着细碎的光:“不会,我老师是嵩阳书院的山长,他会保我安然无虞。”
温幸妤在《寰宇记》上看到过四大书院的情况,知晓历任书院山长都是门生遍布天下,德高望重的大学士,哪怕没有官身,也在朝中有很大的话语权。
她放下心来,再次朝沈为开道谢。
沈为开摆了摆手:“阿莺姐,快走吧,我的人阻拦不了多久皇城司和摄政王府的人了。”
她只好拱手告辞,登上马车。
墙头迎春花簌簌落落,沈为开望着青蓬马车渐行渐远,直到彻底被浓绿吞没,才施施然转身回院。
他唇角带笑,提笔写下几个字。
[老师,可以动手了]
*
祝无执选择把行营设在雁门关箭楼,此处北控西陉古道,南扼滹沱河谷,城垣三重如巨兽盘踞山脊。
代州情况危机,辽军铁骑昼夜猛攻代州城,哪怕有宋业奇和秦启左右夹击奇袭,也只是杯水车薪,暂缓敌军攻势。
军帐中,氛围紧张凝滞。
挂于墙面的舆图上,代州城被朱砂圈出,祝无执指着城东三十里的陈家谷,神色冷肃:“此谷形如巨瓮,乃天赐坟场。”
秦征皱了皱眉,不大赞同:“殿下欲效杨岭旧计?当年他率五百骑出雁门奇袭辽军后背,却被王侁断却归路……”
祝无执打断了对方的话,走到沙盘跟前,三言两语解释战略。
先遣两千兵马昼夜举火扬尘,伪装主力屯驻瓶形寨,牵制辽军东翼。再选无月之夜,遣死士携带火油、硫磺等引火物潜入敌营,同时以轻骑在外围制造混乱,焚毁辽军粮草后佯败,最后秦征率五千精兵趁夜走西陉古道,诱敌追入陈家谷,而我则提前亲率兵将埋伏。”
末了,他面上浮现极淡的笑:“待耶律奇追进谷口,伏兵放箭,而后倾泻火油擂石,封死瓮口。”
青年身披玄甲,凤眼生威,周身气度冷傲,缓和低沉的嗓音下,是令人信服的沉着自若。
话音落,再无反对之声。
第三日夜,万事俱备,只差引敌军深入陈家谷。
祝无执大步出了帐子,欲亲率兵马诱敌深入。
正欲翻身上马,曹颂疾步走来,面色难看,低声道:“主子,李游来信,说夫人她…于相国寺后山遭人挟持,踪迹消失。”
说罢,他垂着头,不敢看祝无执的神情。
祝无执猛地抬眼,握着缰绳的手指一点点收紧,手掌阵阵发麻。
他竭力保持平静,详细问了曹颂事情经过。
随着曹颂话音落下,祝无执神色一寸寸凝固,面色可怖。
遭人挟持,哪有那么巧的事。
分明是愚弄他几个月,趁他不在千方百计逃跑!
雁门关黄沙满天,夜风寒冷刺骨。
祝无执站了一会,手指捏得咯咯作响,眼神森冷:“给李游传信,封锁京畿一带,传令给各路驿站,张贴告示,势必要抓她回来。”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倘若她想以孩子威胁,就灌她一碗堕胎药,再打断她一条腿,绑来代州见我。”
他算是明白了,温幸妤就是个贱骨头,哪怕对她再好,也根本不可能听话,只要一有机会,就处心积虑逃跑。
反正怎么样都不会心甘情愿留下,何必还要再给她留情面?不如直接抓回来囚/禁。只要结果是待在他身边。
哪怕她恨。
军务不可耽搁,祝无执不作停留,翻身上马,扬鞭离去。
*
精兵悄无声息地自侧门鱼贯而出。马蹄裹布,铜铃摘除,悄无声息消失在浓稠的夜色中。
陈家谷形狭长,两侧峭壁如刀削斧劈,谷底仅容五马并行。初夏的野草已没膝,夜风过处,翻涌如绿浪。
祝无执藏身于草木中,远处隐约传来喊杀声,忽近忽远。
“来了。”亲兵突然低呼。
谷口处,火把如繁星骤现。秦征率残兵败退而入,甲胄破碎,旌旗歪斜。身后辽军铁骑如潮水般涌来,当先正是辽军主帅耶律奇。
“宋将休走!”耶律奇弯弓搭箭,秦征肩头中箭,险些坠马,却仍咬牙挥鞭:“快进谷!”
辽军尽数入谷,清冷月光下,祝无执一挥手:“放箭!”
刹那间,两侧崖壁万箭齐发。谷中辽军顿时人仰马翻,战马哀鸣着将士兵甩落,又被后续铁骑踏成肉泥。
耶律奇脸色大变,暴喝一声:“有埋伏!后队变前队,撤!”
“迟了。”祝无执冷笑。
谷口处早已被滚木礌石封死,熊熊火光照亮他俊美桀骜的脸庞。他银枪一指,精兵山林中倾斜而出。
祝无执一马当先,银枪化作白虹。辽军重甲在他枪下如纸糊般脆弱,枪枪夺命。
月光与火光交织,喊杀声震天。
祝无执心中堵着口气,他杀招凌厉,仿佛只有杀人,方能消解几分心中的翻涌的戾气。
温热的献血溅到脸上,视线仿佛都蒙着一层红绸,天地一片赤色。
杀着敌军,心中却一直浮现出温幸妤的脸。何其可恨,一个出身低微的农女,却三番四次戏弄他,践踏他的真心。
这次抓到她,他不会再心软。
祝无执逼近耶律奇,两马交错,金铁交鸣声震山谷。祝无执虎口迸裂,借势回马一枪,直取耶律奇后心。
耶律奇俯身避过,弯刀划来,祝无执堪堪躲过。
未及喘息,数柄弯刀袭来。他旋身枪尖横扫,一圈辽军喉咙断裂,滚下战马。
秦征余光一瞥,目眦尽裂,高声提醒:“祝长庚当心!”
话音未落,一身形高大的宋兵,竟挥剑偷袭,向祝无执后心刺去。
因着温幸妤的事,祝无执本就心绪不稳,他躲闪不及,只好反手一枪。“噗呲”一声,右肩膀生生受了一剑,而那宋兵也被扎了个透心凉。
受伤肩膀拉扯手臂,他手腕发麻,辽军见他受伤,纷纷包抄而来。
宋军支援不及,祝无执被围困其中,面色不变,挥枪迎敌。手掌麻木,玄甲被染成红色,鲜血顺着枪尖往下滴。
双拳难敌四手,不过眨眼间,他身上挂了许多伤痕。
眼睫被血黏在一起,新血顺着额头往下流,就连发梢都在滴血,分明是黑沉的夜,入目却一片血红。
打到最后,手都在微微发颤,一时不察,被人砍断马蹄。
他凌空翻身,银枪拄地稳住身形,辽军挥刀包围,耶律奇挥手,敌军搭弓射箭,百箭齐发。
三支漏网之鱼刺入他的腹部和心口,剧痛袭来,祝无执眼前阵阵发黑,咬牙折断箭矢。
秦征终于突破层层阻碍靠近,将围困祝无执的辽军杀尽,只见昔日矜傲漠然的青年身中数箭,单膝跪地,仅仅停息片刻,就站起身,夺过敌军战马,翻身而上,不要命的杀敌。
战至三更,谷中尸积如山,兵戈声渐歇。
祝无执看准时机,控制住颤抖的手,拉弓射箭,射穿耶律奇的头颅。
辽军见主帅毙命,顿时大乱。谷外埋伏的宋军趁机掩杀,箭雨铺天盖地。
北风萧瑟,乌云缓缓散去,露出如钩残月。
祝无执身负重伤,本就是强弩之末,此刻终支撑不住滚落马下,重重摔在地上。
夜色如墨,他浑身浴血躺在土地上,胸口起伏微弱。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化作虚无,什么都听不见,唯有自己浓重的喘息。什么都看不清,入目皆是血色。
他身上的伤已经失去痛觉,唯独那颗心。
祝无执从未想过,这颗坚不可嶊、薄情寡义的心,有朝一日会因为一个女人,如同被冻在寒冰下,生出彻骨的悲凉。
他不免自嘲的想,倘若他死了,温幸妤应当会很高兴。
透过眼睫上的血污,望着模糊的天际,缓缓闭目。
意识消散前,眼前依旧浮现温幸妤或喜或嗔的脸。
“你不会离开我,对吗?”
“不会离开。”
骗子。
彻头彻尾的骗子。
64
第64章
◎不悔◎
枝头新绿盎然,春江野鸭游弋,车轮碾过泥土草屑,转动间奔向另一个惨绿季节。
各大驿站都贴了告示,有兵马在寻温幸妤,车夫只能驱车从山野小径走,绕开驿站和附近的县镇。
温幸妤并不太信任沈为开,出了京畿一带后,趁深夜车夫熟睡时,带着包袱和观澜哥的骨灰,悄然离去。
她根据在《寰宇记》中看到的地志和风俗,避开官道,翻山越岭,跋山涉水一个多月。
这一路温幸妤吃了很多苦,脚底磨出血泡,手脸颊被树枝划破,被虫子咬。可即便如此,她也从未停下脚步。她出身底层,幼时做过流民,从不是什么娇弱的人,最能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