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春莺 第92节

  温幸妤眼睛未离开书卷,随意道:“哦,你今日回得要比昨日早些。”
  祝无执站在炭炉边散了寒气,解下鹤氅挂在木架子上,挨着她坐下,把她手里的书拿走搁在一旁,笑道:“你还记得我比昨日回来早?”
  温幸妤这才姗姗抬眼瞧他。
  她把头靠在他肩膀处,百无聊赖的绕着他腰间的嵌玉绦带,随口道:“整日待着无事做,自然什么都记得清楚。”
  祝无执轻笑一声,没有接话,目光扫过旁侧书面上的《寰宇记》三个字,复捉住了温幸妤的手,握在掌心,盯着她缓声询问:“这两日看书这般入迷,连我回来都不肯抬头,可是要考个女状元?”
  【作者有话说】
  [1]引用自纳兰性德的《采桑子塞上咏雪花》
  全词为: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我引的“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隐含他对于富贵门阀种种束缚的逆反心态,对功名牢笼的疏离,对天地间无拘无束的追求。(不一定对哈,书上大概这么赏析的。)
  57
  第57章
  ◎我算什么?◎
  温幸妤嗔了他一眼:“你惯会揶揄我。”
  神色如常,不慌不乱。
  祝无执将人揽进怀里,轻笑一声转了话头:“过几日宗祠修缮完毕,祖母和祝家其他祖先的牌位也已重制完,届时你同我一起祭祖。”
  温幸讶然看他:“我去…不太好吧?祭祖哪有带外室的,你也不怕被祖宗降罪。”
  祝无执垂着眼,揉捏着她软白的指尖,漫不经心道:“降罪?若不是我,他们早都沦为孤魂野鬼。如今有人敬香祭拜,识相些的,就该好好保佑你我福寿绵长,这样才能多受几年香火。”
  温幸妤面色复杂的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了。
  这般大逆不道的话,也就他能说得出口。
  果真桀骜恣肆。
  她抽回了手指,问道:“那你不怕日后的妻子得知此事,会恼怒生气吗?”
  祝无执凤目微抬,语气缓和:“谁告诉你我现在要娶妻?”
  温幸妤蹙眉,语气有些不可置信:“不娶妻?”
  祝无执嗯了一声,并不解释。
  前些日子,他让曹颂送来了京中家世清白显赫,尚未婚配的闺秀画像,想着挑个温婉大方,有容人之量的正妻。
  哪知翻了一遍画册,没一个合适的。
  贤淑宽和的,行事大多古板无趣。行事活泛聪慧的,性子又太骄横泼辣。
  两者皆备的,又貌若无盐,着实无法入眼。
  且不说别的,这些女子除了家世,竟没一处比得上温幸妤。
  最后思来想去,决定先把这事搁置,等日后有合适的再说。
  温幸妤没再说什么。
  祝无执决定的事情,就算她有异议,也没有用。
  沉默片刻,她忽然小声道:“说起祭祀……”
  “嗯?”
  “接近年关了,我想……去铁佛寺给观澜哥上柱香。”
  上次回来后,祝无执就把观澜哥的骨灰供至铁佛寺,并未隐瞒她。
  揽着她的手臂骤然收紧,旋即头顶传来青年冷淡的嗓音:“这段时日这般听话,是为了让我同意你去给他上香?”
  温幸妤被迫伏在他胸口,她仰起脸看他,眼眶有些红:“不…只是你提到祭祖,我便想起了观澜哥。”
  “当年他死的时候连块碑都没有,现在又孤零零在寺庙里,无人祭拜无人敬香。我一想起来…心里就难受。”
  眼中的泪花映着烛火,波光潋滟,惹人怜惜。就连说话的嗓音,都那般轻柔。
  “长庚,你陪我去罢,好歹……他也是你的恩人。”
  祝无执一言不发,目光落在她雾蒙蒙的眼睛上,好似跌进了一汪冰冷潮湿的湖水,拖他溺毙。
  呼吸几欲凝滞。
  良久,他松开了手,沉默起身,取下了木架上的狐裘,穿戴好后,扫了眼榻边泫然欲泣的女人,神色平静往门外走。
  “后日我会安排马车,送你去铁佛寺。”
  温幸妤站起身,手足无措道:“好……”
  “这么晚了,你去哪?”
  祝无执开门的手微顿,头也不回:“去书房处理政事。”
  说罢,他拉开门大步去了。
  寒冷雪气涌入门内,烛火随之摇曳跳跃,很快又恢复平静。
  温幸妤转身透过窗纸,看着青年的身影消失在雪幕中。
  她垂下眼,在原地站了半晌,直到芳澜小心开口。
  “夫人,歇息罢,大人等气消了,会来看你的。”
  温幸妤回过神来,扯出个苦涩的笑:“但愿如此。”
  祝无执走出枕月院,脸上的平静之色顷刻消失。
  他脑海里循环往复着温幸妤饱含泪水的眼睛,心烦意乱。
  本该当场发作的,本该直接拒绝的。
  可他想,只不过是一个死人,一个化成灰都未真正得到过她的死人。
  温幸妤想去祭拜,也不过是念着当年未婚夫妻那点情分。念着陆观澜那点可笑的、寒酸的温情。
  雪花飘飘洒洒,寒风肆虐。
  他抬手拂去肩头雪粒,明明已想通,那双凤目却愈发阴郁。
  分明知道他发了怒,却不知道追出来。
  他不明白,陆观澜跟她相识不到一载,而他跟她同榻将近三载。她凭什么如此惦念一个死人。
  甚至当着他的面,哭着央求去祭拜前未婚夫。
  那他算什么?
  夜半三更,主院书房烛火昏昏,窗纸上传来轻轻的拍打声。
  祝无执搁下朱笔,阖上奏章转过头去。窗外雪愈发大了,在檐角灯笼的映照下、寒风的裹挟下,斜斜打在窗纸上,映出模糊冰冷的影。
  她睡了吗?会因为他的离去而恐慌吗?
  想必是不会的。
  她能念着化成灰的陆观澜寂不寂寞,能担忧薛见春日子过得顺不顺畅,甚至会体贴婢女小厮会不会受冻生病。
  却唯独不会顾念他。
  那样的没心肝儿。
  汴京下了一夜的雪,摄政王府主院的书房,也燃了一夜的灯。
  *
  翌日,温幸妤起了大早,照常看了一日《寰宇记》。
  祝无执好似很忙,上朝后就留在宫里,直到子时都未归来,只派了曹颂来传话,说政务繁忙,要歇在宫里。
  温幸妤没说什么,似乎早有预料。
  她把一个红漆雕花食盒交给曹颂,柔声道:“天寒地冻,我炖了些三脆羹,劳烦曹大哥带给大人。”
  曹颂愣了一下,赶忙接过,恭敬道:“是,夫人。”
  说罢,他拱手退出门外。
  芳澜和静月偷偷打量温幸妤的脸色。
  见其神色恹恹望着院子出神,无声对视一眼。
  一个多时辰前,夫人亲自去小厨房炖了羹汤,不叫厨娘插手。
  当时院中的仆从,皆惊奇不已。都说这铁石心肠的夫人,竟转了性儿,会主动讨大人欢心了。
  女主子受宠,对她们做下人的而言是好事。
  温幸妤在榻边坐了一会,轻声道:“备水吧,我想歇息了。”
  静月躬身称是,轻步退出门外。
  另一边,皇宫拱垂殿。
  殿内宫灯明亮,祝无执端坐案前,长眉紧锁,正提笔处理堆积如山的奏章。
  曹颂提着食盒,于殿外等待通传。
  少顷,殿内传出青年低沉的嗓音:“进。”
  曹颂推门入内,躬身拱手行礼:“主子,夫人让属下给您送羹汤。”
  话音落下,祝无执抬眼看去,目光直落在曹颂手中的食盒。
  “拿过来。”
  嗓音听不出喜怒,曹颂赶忙把食盒提到跟前,打开端至案上。
  白釉莲花盅映着煌煌宫灯,温润如暖玉。
  他心绪复杂,抬手揭开盖子,鲜香气味顷刻溢出,白雾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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