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春莺 第85节
当日辰时,丧钟长鸣。
先帝“遗诏”颁行天下,幼主赵协于灵前即位,尊先帝庙号。祝无执总摄朝政,加九锡,晋爵摄政王,辅弼幼主。
三日后登基大典,祝无执着蟒袍玉带,立于幼帝身侧,受群臣朝拜。
不久后,幼帝准许他“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1]
将近三载日月,殚精竭虑,数次性命攸关,祝无执终棋高一着,大仇得报。
*
云消雪霁,软红光里涌银山。
幼帝登基不久,定国公府的宅子更为摄政王府,修缮完毕。
这日休沐,祝无执照旧早早起身,于庭院打了套拳,又练了一会剑法,沐浴过后,才进到主屋。
温幸妤已经更衣起来,正坐在镜台前由芳澜梳发。
发髻梳毕,她就从铜镜里看到祝无执的身影。
他着一身湖蓝广袖,唇角含笑,行至她身后站定。
二人于镜中四目相对,五官神态略模糊。
他俯身贴近她耳畔,笑道:“我替你描眉,好不好?”
许是刚沐浴过,祝无执的发梢还沾着水汽,垂落到她肩膀上时,冰凉湿润。
她透过镜子看他,俄而垂下眼睫,轻轻点头。
芳澜悄悄退了下去。
祝无执绕到她身前,拿起石黛。
笔锋落下,冰凉坚硬,贴着眉骨缓缓游走,细细描摹。
那触感,非关风月,只觉得让她万分难熬。
暖阁内炭火正炽,铜盆中红焰吞吐,不一会她额上就出了层细汗。
“张敞画眉,传为佳话。”
他忽地开口,声线低沉悦耳:“我今日所为,亦当效之。”
温幸妤面露茫然。
祝无执也不介意,专心描摹着。
她不通诗书,不知这典故是言伉俪情深,实属正常。
只要他明白就好。
他不需要她懂这些,她只要乖乖待在他身边,就足矣。
温幸妤不知他所想,目光落在铜镜中。
只见青年微微俯首,目光专注落于她的眉间,神情竟似真有几分温柔。他描得极慢,极细致,仿佛在完成一件关乎社稷兴衰的紧要文书。
温幸妤一时有些怔愣。
描眉画目,何其亲昵。
这样的景象,在她少女怀春时也曾幻想过。期盼未来的夫君温柔体贴,为她描眉,为她梳发,恩爱两不疑。
她从未想过会是祝无执与她这样。
可这算什么呢?她只是他的外室,且她对他并无情意,唯有想要逃离的畏惧和憎恶。
终于,最后一笔收拢。
祝无执看着她白净面颊上的两弯细眉,心下满意。
他放下黛笔,拉着她的手站起身道:“去用饭罢,用完了饭,咱们就搬去王府。”
温幸妤愣了一下,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回那处府邸。
想起当年在府中的日子,她难免心绪复杂。
她被牵着走到外间,二人隔桌对坐,默不作声用起饭来。
吃完了早饭,祝无执就抱着温幸妤上了马车,仆人和一众财物,皆有新采买的管家负责送去府邸。
万里无云,虽说是难得的晴天,但冷风依旧刺骨。
温幸妤挑开车帘,看着窗外街市人来人往,心有哀戚,就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拿出她掌心的帘子,随手丢下。
她回过头,就见祝无执笑看着她,语气平和:“你初愈不久,还是不要吹冷风。”
“若觉得闷,等过几天我带你去金明池畔坐画舫赏景,可好?”
温幸妤知他因上次逃跑,对她全无信任。
可连看个街景都要如此防备,也太过令人窒息。
她闷闷嗯了声,也不说话。
祝无执知她生了闷气,把人抱坐腿上,柔声安抚了几句。
温幸妤也顺着台阶下,给他了个浅浅的笑脸。
不多时,马车停在原国公府,现摄政王府的大门外。
此府邸原是前朝何太师之住所,占地极阔,统共二十四处楼台,四百余间屋子,其中亭台楼阁,奇花异石,曲水环弯,奢靡至极。
温幸妤看着朱漆大门内深深庭院,有种恍然若梦的感觉。
幼时自角门入府,为奴为婢,受尽欺凌,只为讨一口饭吃,能活下来。
如今自大门重回,为池鱼笼鸟,依旧身不由己。
祝无执见她脸色透白,目露伤感,想着她或许是忆起旧事,有所感怀。
他牵起她的手,只觉像握了块冷玉,登时心生怜惜,裹在掌心细细暖着。
温幸妤任由他握着,缓声道:“大人,不进去吗?”
祝无执笑道:“府里修缮后与当年大不一样,我且带着你一一看过。”
“若是有不满意的,你便提出来,我差人去改。”
温幸妤心说改不改的也与她无关。
她面色疲惫,轻声婉拒:“大人,这些还是让未来主母做罢,我插手…并不合适,恐遭人诟病。”
【作者有话说】
[1]出自《三国志魏志武帝纪》
53
第53章
◎吵架◎
见她语气平和,神色疏冷,又提什么“主母”类的话,全然对这摄政王府泼天富贵毫无兴致,祝无执也不知怎么的,隐隐生出几分怒气。
他沉了脸,开口道:“我若真娶妻,你也不介意?”
温幸妤抬眼看他,语气淡淡的:“我凭什么介意?人贵有自知之明,大人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
祝无执被她这指桑骂槐的一句话,说得心头一哽。
他压抑着怒气:“自知之明?好,好。”
他一连两个“好”字,紧盯着她平淡的神色,一字一顿:“如你所愿,我过两日就去相看新妇。”
温幸妤怔忡一瞬,垂下眼帘:“愿大人早日觅得佳人。”
祝无执最见不得她这种浑不在意的模样,闻言登时心头堵了一口闷气。
看着她冷淡的样子,他下意识收紧了手,直到听到一声痛呼,才发觉自己捏疼了她。
他蓦然松手,低头一看,那只细白的手已经被捏出红痕。
温幸妤皱眉,将手收回袖子,叹了口气道:“大人还进不进去?天寒地冻的。”
祝无执脸色变幻,待看到温幸妤透白病弱的脸,最终归于平静。
他抿唇将人横抱起来,缓步朝门内走去。
穿廊庑,过仪门,但见庭院深深,气象宏阔。
府邸内婢女小厮皆垂首恭候,待祝无执走远,才继续忙活起来。
温幸妤窝在他怀里,目光一寸寸扫过这座宅院。
堂前广庭,青砖墁地如镜,四角植嘉木数本,积雪压枝,宛若梨花簌簌。
堂后曲径通幽,引向园林深处。叠石成山,引泉为瀑,凿池如鉴。池畔筑水榭,四面轩窗洞开,湘妃竹帘半卷。
至后宅,琉璃瓦,白玉地,雕梁画栋。
走了一路,寒风拂面,祝无执火气却怎么都消不下去。
一口气哽在胸口,不吐不快。
他将温幸妤放下来,同她十指相扣,冷着脸道:“我带你去住的院子。”
温幸妤缓缓收回目光,轻嗯了一声。
确实不大一样了。
来来往往的婢女小厮,再也不是当年旧人,入目景致,也非当年之景。
过去的国公府堆金砌玉,奢靡无度,就连仆从穿的都是杭缎。而今修缮过的府邸更淡雅幽静,仆从们衣着也素雅些。
祝无执径直牵着她到内宅主院旁的一处院落。
此院名“枕月”,庭中有红梅横斜,暗香浮动于雪径。更有修竹树竿,倚粉墙而生,风过萧萧,清影摇绿,与雪景相映成趣。
主屋敞阔,正中一张紫铜暖炉,炉火正旺,烘得一室如春,暖意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