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春莺 第72节

  祝无执掀起眼皮看他,似笑非笑,眼底还有微不可查的欣赏。
  李行简的确聪明,懂得留后手。
  此等要事,留到现在才说,是想着他祝无执若敢卸磨杀驴,那届时皇帝发现异常,自然他也活不了。
  他把玩着酒杯,笑道:“好,我会找人。”
  二人又碰杯吃酒,商议些细节。
  半个时辰后,祝无执看了眼窗外天色,起身道:“一切按计划行事,我先回了。”
  李行简起身相送。
  阁门在他面前无声开启,又沉沉合拢,彻底隔绝了外面那个流光溢彩、笑语喧阗的七夕之夜。
  他走到窗前,推开紧闭的雕花窗扇。
  楼下州桥夜市,万千灯火倒映在汴河的水波里,金翠交辉,恍若星河坠落人间。
  李行简凭栏俯瞰这万丈红尘,唇角含笑。
  他笃定,不出两月,祝无执定是此局赢家。而李氏,不久的将来会成为大宋首富。
  这汴京繁华,定有他一份。
  *
  秋风萧瑟,明月如钩。
  祝无执回到宅子,主屋灯火已灭,他径直揣着檀木盒子去了书房。
  书案中间,突兀地卧着一只簇新荷包,以湖蓝锦缎为底,绣作并蒂莲开之态,另有他惯用的水云暗纹。
  针脚细密,非是寻常匠人所能为。
  祝无执眸光微缓,眼底闪过愉悦之色。
  许是妤娘想通了,对他也有了情意,故而赠他荷包。
  他探手拈起,指腹捻过那滑腻冰凉的缎面。
  可待完全看清荷包绣工,他勾起的唇角渐渐下落。
  此物,绝非出自她手。
  她女红尚可,针线走处,同她柔怯内敛的性子相符,如春水之痕,不着痕迹。
  而这只荷包……针法精湛,风格张扬外露。
  他掀起眼皮看向门扉,唤来了值夜的小厮竹山。
  “何人今夜进我书房?”
  声音冷淡,叫人听不出喜怒。
  竹山扑通一下跪倒,冷汗直流:“大人饶命,奴才跟松墨几个去了街市,方归府半个时辰。”
  “奴才还在时,无人进书房,之后……”
  他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就感觉有东西落在面前,紧接着是祝无执兴味盎然的嗓音。
  “去问清楚,此荷包出自何人之手。”
  竹山赶忙捡起荷包,爬起来躬身领命,退了出去。
  他站在书房外,借着廊灯打量荷包,心说大人好像对这荷包的主人很感兴趣。
  说不定…这人要飞上枝头了。
  他可得多加讨好。
  *
  不多时,明夏急趋上前,裙裾如风荷轻摆,停在书房门外,叩响门扇:“大人,是奴婢。”
  只听得里头传来一声低沉悦耳的“进来”。
  明夏心下紧张,她咽了口口水,整理了一下衣襟,鼓足勇气推门进去。
  立于案前,福身行礼,见祝无执面色如常,不似生气,她跌宕的心放下了一半。
  明夏眼波流转,垂首娇声道:“回禀大人,是奴婢斗胆,见今夕乞巧,斗胆献上此物,聊表寸心,祈愿大人福泽绵长。”
  她语声婉转如莺啼,悄然抬眼,目光恰如春水般脉脉拂过祝无执如玉的侧脸。
  祝无执坐在案前,把玩着玉扳指,缓缓扫过明夏那张精心描画过的面庞,目光并无一丝波动,深不见底。
  明夏被他看得心头猛跳,那股子邀宠献媚的勇气,顿时泄了大半,慌忙垂得更低。
  她思来想去,还是心有不甘,咬牙大着胆子,似想起什么紧要之事,支支吾吾:“奴婢今日见夫人戌时三刻归府门,步履似有些匆忙,不知,不知是否……”
  她欲言又止,恰到好处地停顿下来,引人遐思。
  祝无执套上玉扳指,似笑非笑:“说。”
  明夏心头一喜,面上却愈发做出惶恐忧惧之态,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奴婢惶恐,远远瞧着,夫人在虹桥下,似是……似是遇着一位陌生郎君,二人于灯影树荫之下,挨肩擦脸,甚是,甚是亲昵。”
  言毕,她飞快地偷觑祝无执脸色,见他下颌线条骤然绷紧,面色阴了下去,畏惧之余,更有幸灾乐祸的暗喜。
  “贱婢!”祝无执猛地将案上茶杯掷去,音色含怒:“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连主子都敢妄加置喙。”
  茶杯迸裂,汤汁飞溅。
  “大人明鉴!”
  明夏吓得扑通跪倒,连连叩首,声音颤抖,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坚定:“奴婢若有半句虚言,甘受天打雷劈!那郎君身形颀长,着青衫,夫人归来时,眼角……眼角似有残泪未干!”
  她添油加醋,一口气说完,伏在地上,肩头瑟瑟发抖,气息却隐隐透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期待。
  书房内死寂得可怕,唯闻窗外秋风扫落叶。
  祝无执面沉似水,眼底深处却似有墨云翻涌。他不再看脚下婢女,目光转向门扉,冷声道:“曹颂何在?”
  不过片刻,曹颂悄无声息推门而入,抱拳行礼,气息沉凝。
  明夏心中大骇,顿觉命不久矣,她跪在地上,面色煞白。
  怎么会有人跟在暗处!为什么!
  祝无执扫过明夏惨白的脸,轻叩案几,冷声询问曹颂:“妤娘夜间归府,可有不妥?”
  曹颂拱手道:“禀大人,夫人戌时三刻于虹桥下,偶遇将作监少监沈为开沈大人。”
  祝无执凤眸微眯:“继续说。”
  曹颂称是,将两人说了什么,做了哪些动作,一五一十道来。
  听前几句时,祝无执面色还算如常,直到听到曹颂说,沈为开亲手为温幸妤取下发间落叶,说什么“阿莺姐果真招人喜欢,连落叶都忍不住亲近你”的暧昧言辞,以及不安好心的,让温幸妤有困难和麻烦就去寻对方。
  祝无执眸色愈发阴冷。
  曹颂心道不妙,又补充道:“二人偶遇后,夫人并未主动搭话,且言不过六句。”
  “沈大人似有未尽之言,夫人并未同他纠缠,很快离开,且一路神色步履如常。”
  “属下等隐于暗处,看得分明,夫人并无逾矩之举。”
  “好,很好。”祝无执唇角勾起,眼神却异常森冷。
  他看向地上犹自跪伏,抖如筛糠的明夏,怒极反笑:“‘挨肩擦脸’,‘甚是亲昵’,‘眼角残泪’?好一个‘看得分明’,好一个‘甘受天打雷劈’!”
  “大人听奴婢解……”
  话音未落,祝无执已霍然起身,阔步上前,一记窝心脚踹了过去。
  “啊!”
  一声凄厉短促的惨呼,明夏整个人倒飞出去,后背重重撞上墙角一架檀木博古格,格上陈设的秘色瓷瓶应声而落。
  “噼啪”一声脆响,在地上迸裂开来。
  明夏瘫软在碎片狼藉之中,剧痛让她蜷缩如虾,连痛呼的力气都没有。
  她喉间发出咯咯的抽气声,鲜血从嘴角蜿蜒而下,眼神涣散。
  巨大的喧嚣撕裂了宅院的宁静。
  温幸妤被吵醒,心头猛地一悸,赶忙翻身坐起来,匆匆披了一件素色外衫便循声疾步赶向书房。
  甫至门前,那满地的碎瓷狼藉,如重锤般撞入眼帘。
  目光掠过墙角昏迷不醒的明夏,温幸妤瞳孔骤缩,再抬眼,正撞上祝无执那双翻涌着暴戾与阴鸷的眸子。
  他背光而立,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令人窒息的阴影,几乎将她整个吞没。
  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悸,目光扫过书案上的荷包,心有不解。
  为何会这样?
  就算没看上明夏,也不该如此暴怒伤人。
  祝无执虽然性子孤高傲慢,行事狠戾恣睢,但他其实鲜少亲自动手罚人。
  还是对一介弱女子。
  定是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
  她暗自揣测,面色有些发白,稳着声线劝谏:“不若先请个大夫给明夏看看,打死了人恐对你的官声仕途有损。”
  虽不知祝无执为何暴怒,但明夏是活生生的人,她不能视若无睹,见死不救。
  祝无执却不答话,只冷笑一声,上前猛地攥住了温幸妤的手腕,把人甩在案沿上。
  温幸妤后腰撞上案沿,手腕也被捏得生疼,她心下惊惧,拿右手掰祝无执攥在左腕上的手指,想挣脱他的桎梏。
  他却不管不顾俯身逼近。
  祝无执盯着温幸妤发白的脸,哑声讥讽,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生生挤出,裹挟着浓烈的酒气与戾气,狠狠砸在她脸上:“你可真好心,有工夫教人做荷包送予我。”
  “怎么,还想逃?认为只要把我推给别人就能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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