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夏荷花一瞬间拽紧了衣摆,没想到改变自己人生的大事就被这样清淡地说出。她说不出抗拒,也说不出欣喜,只剩下迷茫。
  见她没有表示,嫂子颇为不满地瞪她一眼,你还不乐意?宫里都是谁,都是娘娘主子们,要是被哪个受宠的娘娘挑上了,不比你洗一辈子衣服强?她说着,嗤笑一声,再万一也不是没可能野鸡变凤凰。
  她对此其实对什么一朝飞上枝头做凤凰并不感兴趣,也不觉得自己能做这个幸运儿。她只是低着头,手指搓捻着衣摆。
  良久沉默,只能听见劈啪作响的炭火燃烧。
  她的兄长叹了口气,明明也只比自己大了数岁,却因为常年的劳作佝偻着身子,苍老得仿佛中年人一般。荷花,这两年天灾人祸,家里收成不好,但是赋税翻了一番。你年纪也不小了,即使不进宫,我也会寻思着,给你找一个合适的人家。
  夏荷花沉默,却也知道兄长说的没错。家里还有两个正长身体的孩子,这些日子上门来收钱的衙役越来越多。她已过及笄,的确没有再留在这个家里的理由。但她也不愿意像一个待价而沽的物什一般,被算计着嫁给某个并不熟悉的人。头一次的,这个在家中从来沉默着干活的姑娘开口,我进宫就是了。
  她的兄长仿佛卸下重担般长舒一口气,摩挲着膝盖缓声道,你去宫内,干活麻利些,被哪个娘娘挑中到身边去干活,也比现在天天面朝黄土的好。
  她的兄嫂,仿佛是真的憧憬那宫墙内的生活,似乎觉得即使在那个四四方方的深宫内,也好过在这个边陲小城日复一日劳作面对无休无止,年年翻涨的赋税。
  夏荷花觉得自己就像那浣衣时飘入水中随波逐流的落叶,麻木着点头,说了句好。
  她的行李很少,第二日差役来验了人,便收拾东西上了马车,行路迢迢往京城去。同行的还有十来个姑娘,无不是青春年少,正是最好的年华。有人哭哭啼啼地呜咽着,不愿与父母分离,也有人从小到大从未离开过这个偏僻的荒凉小镇,无比向往那繁华的京城。
  走走停停大半月,终于入了墨临城。可惜根本没有机会看一眼传闻中温柔繁华江南乡,马车便驶入了皇城之内。
  宫内的教习嬷嬷一个个打量着她们,体态仪表不符的,很快就被带了出去。在剩下这些姿容尚可的姑娘里,她明显属于平平无奇的那一个。而她很快意识到了在这些形形色色的姑娘中,她不仅平平无奇,更重要的是无权无势。
  这当中姿容出挑的姑娘,都被专门的嬷嬷挑出带往储秀宫,将来自是当主子的命。而剩下的宫女里,多数都是自家人塞进宫中的亲信,都安排好了去往自家主子处效力。剩下的再不济,也带了银两打点好了宫内管事的嬷嬷公公,寻了份轻松的闲差或是寻了位好说话受宠的主子。
  而她一无所有,也遇不上贵人,在多数宫女都寻到了个好去处之后,剩下的几个人,便被发配往最是艰苦的浣衣局。
  是命里因果兜兜转转,她从前浣衣,今后还要浣衣。
  皇宫朱红门扉重重阖上,户枢转动发出喑哑声响,似是这两百年宫阙一声沉重叹息,也掩住了初春白梨花落。
  这一浣衣,就是十年。
  虽然皇城之内,天子脚下,最多飞黄腾达的机会,但夏荷花从不对此寄予期望。她从不是命运青睐的人,若非如此,她当初也不会被分配到浣衣局,更不会在这儿洗了十年的衣服,身边不少人或高升,不然也想办法打点离开了这个艰苦之地,只有她还在日复一日地浣衣,还是那副毫无出头之日的模样。
  她安静地搓洗着手中的绫罗绸缎,她从前从不敢想象的奢华,如今在她眼中也不过就是寻常的布料。白梨花开花落一年又一年,她在这四方宫墙内与世隔绝,丝毫不关心外界已是如何。
  即使她再不关心,也该察觉到如今的风起云涌。宫内许多话说不得,轻则人头落地重则满门抄斩,但是从越来越多的卫兵昼夜不息地巡逻,宫人们眼神复杂地交换也该知道如今世道并不太平。
  终于有一日的夜间,宫阙内火光冲天,兵戈之声不绝于耳。浣衣局在皇宫中偏僻之处,也无甚重要,在此刻反而幸免于难。她与相熟的宫女一同躲在床下,同伴压低声音小声说,听说是宣王带兵进的皇宫皇上驾崩,已经醒不过来了。
  她在宫中,自然也还是知道谁是如今的红人的宣王就是个宫中人人都要赏几分薄面的人。那他这是造反吗?
  毕竟是第一次遇上这种事,明明叛军都杀入了皇宫,同伴还是踯躅着道,应该是吧
  他都是最受宠的王爷了,为什么还要干这种事夏荷花懂亦不懂,都当王爷了还不知足吗?
  她总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这座宫阙中总是身处高位的人贪得无厌,明明什么都有了,却还在索求更多。
  同伴显然并不关心这一点,她听着屋外的厮杀声,眼泪啪嗒啪嗒向下滚落,荷花,我们会不会死在这儿再过几年,我就到年龄可以被放出宫了我还不想死在这儿,我娘还在呜呜呜等我呜呜呜
  她越说越难过,哭声也愈发嚎啕。
  面对她的抽噎声,夏荷花只能不断劝阻她,用手帕捂住她的嘴,压低声音道,别哭了,你想现在就把士兵引来吗?
  女孩惊恐地瞪着眼,而口中溢出的哭泣声隔着布料只能听见含混不清的呜咽。
  就这样月落日出,终于挨至黎明,兵戈声渐息。宫人洒扫着昨夜厮杀的痕迹,石砖上还能隐约看见暗红血迹。他们说着,罪人玄旸已然伏诛,总算是回归了太平。
  昨日还是王爷,今天便已是罪人。曾经风光无两的周家也被夷其三族,化作了刑场上不散的冤魂。
  她在皇宫内偶尔路过冷宫,听见宫墙内女人似哭似笑的疯癫呜咽,听闻便是从前最受宠的周贵妃接受不了自己的儿子谋逆,亲族被屠,一夜之间就疯癫失智,从此后每天都在冷宫门口哀哭。
  夏荷花沉默着坐在了水池边,生活回归平静,这些上位者的荣辱都与她没什么关联,她还有许多衣服要洗。
  某日她终于有件轻松些的活将浣洗好的衣物送往各位小主处。行在宫墙道上,她远远地看见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正押送着一位少女行来。士兵中间的少女白衣墨发,行走时与其说是不卑不亢,不如说带着毫不关心的淡漠,仿佛世间万物都难入她眼,亦沾染不上素白衣袂半分。
  随着她走近看清面容时,夏荷花险些拿不稳手中的衣物眸若点漆,肤胜新雪,一步步似从画中分花拂柳而来,雪拥霁色,月下风光。这些年在宫中,她也见过诸多美人,却无一人如此般,再多言语描摹也显得如此苍白。
  她原本猜测着这是否是宫内某位娘娘,但又觉得此人气质并非是宫内妃嫔。但基本的眼力还是让她判断出来人身份不凡,她主动让出道,在道旁行礼。
  众人自她身边走过时,她听见士兵压低了声音恭敬道,祭司大人,这边请。
  祭司她不过只在两次新年的祭典远远瞥见过一眼,从来不干涉朝政的祭司,怎会出现在皇宫,还是由一队士兵,押送着往西苑方向去?是的,她识得那条路,是往西苑方向。
  西苑,是皇宫仅次于冷宫的荒凉地,有些身份不便打入冷宫的妃子,或是要软禁不宜声张的一些人,都被囚禁在西苑。
  可为何会是祭司?在漩涡边缘的她自然不懂其中关窍,不过稍一猜测,也能联想到数日前逼宫之乱。这样的联想让她不禁汗毛伫立,不敢再往下细想。而再抬头时,一众人已然走远,白衣身影隐没在白梨花中。
  她洗了十年衣服,从不关心宫墙外的纷争,而纵然再迟钝,她也能感受到山雨欲来之势。
  承佑十六年四月廿二,烈酒浇上了宁王府的旌旗,铁骑自焘阳直往南下。宫内的氛围一日比一日焦灼,尽管没有人敢提起宫墙外的兵变,但从在宫内的贵人身边服侍的人脸色看来,形势只会愈发糟糕。皇宫就像稻草下点燃的火苗,面上风轻云淡,内里却早已熊熊焚烧,溢出汩汩黑烟。
  这半年间,宫中伙食愈发寡淡,每月的例银也被克扣了,说要去充当军饷。夏荷花百无聊赖地吞咽着干涩的窝头,想着最近这段时间,连宫内各位主子拿来换洗的衣服都少了许多。身边的宫女小心地偷偷收拾细软,最后小声在她耳边道,荷花,赶紧收拾收拾东西吧,传闻宁王的军队,已经打到非鱼城了。可能,城破也就是这两天了谁知道城破之后会怎么样,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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