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门口的御医极是轻缓地送上刚煎服好的汤药,经过身旁宫人多次反复查验后,终于盛到了君王面前,陛下,这是今日的汤药。
而当玄若清接过瓷盏,自己还再次嗅了嗅汤药的气味,却只能嗅到苦涩的药味。他才喝到第一口,就伸手拂落药碗,瓷器摔落于地发出清脆声响,深褐色的药汁溅翻在宫女淡色的裙摆上。
殿内立刻扑通跪倒一片。
怎么都这么凉了?他皱着眉头,面色愠怒。
宫人当然不敢说这是因为这盏药被反复验毒,耽搁的时间让药汁变凉,她只能不断磕头道,奴婢这就去重端一碗。
玄若清皱着眉头,似乎还想多言,但此时内侍走到他身边,附耳轻声道,陛下,祭司已经带到了。
玄若清的神色立刻变得严肃起来,没有心思再去计较这一碗汤药,只扫了一眼狼藉的地面,把东西收拾干净晚点再送一碗来。而后向侍从颔首,把人带上来。
玉石撞击所发出的清脆声是殿内唯一的声响,一扫先前压抑战栗的气息。各自跪地低眉的宫人只能看见雪色衣袂自面前施然走过,仿佛她才是这殿中唯一的焦点。
墨拂歌在踏入殿内的第一眼,便看见了帝王脚边四散的瓷盏碎片。她心中已经了然,面上不动声色,在御案前跪下,礼数周全地行礼。
参见陛下。
迟迟未听见回复,坐在案前的帝王表情沉郁,那双裹挟着阴云的双眼良久地注视着她。
墨拂歌今日穿得素净,那身白衣更衬出她苍白的肤色,衣袍宽大,身躯纤细,一如平日那副病恹恹的模样,再跪下去仿佛随时都会晕倒在殿堂上。
玄若清没有说话,直到宫人收拾好地面瓷盏的碎片,才摆了摆手,都退下吧。
伺候的宫人鱼贯而出,各个长舒口气,好歹今日是没碰到什么祸事殃及自己,总算又捱过一日。
而墨拂歌还跪在殿内。
铜炉内的焚香缓缓燃尽,时间久到玄若清在榻上换了许多个姿势调整动作也仍没有开口。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她身上,想从那双无波无澜的眼里看清任何异常,但墨拂歌只是低眉垂首,却脊背笔直地跪在冰冷的地面。
二人陷入漫长又诡异的拉锯,掌心被粗粝的编绳磨出血痕,却都不动声色。
墨拂歌的双腿已经麻木着失去知觉,才听见玄若清终于开了口,昨日宫变一事,为何没有听见祭司的禀报?
她伏地,再一叩首,姿态顺从又恭敬,臣无能,未能占卜出此事。
玄若清的指节用力摁压着手中扳指,墨拂歌此时说这种话,他是九成九都不信的太巧了,怎会如此巧合,偏偏是太子出京前往皇陵祭祀的时间,自己在饮下她的血炼制的药物后就陷入昏厥,正好给了玄旸这样一个帝王暴毙,太子不在京中的绝佳时机?
良久,他口中溢出一声冷笑,你不知?可朕为什么偏偏是服药后就昏迷过去,状若假死?
臣,不知。墨拂歌回答得干脆利落,语句中没有半分游移,臣经年服药,许是血液中有药材与陛下所服药性相冲。
此话听上去倒是的确没有疏漏,墨拂歌常年服药,血液中不知有多少药材,若有哪一味药材与炼制时添加的药物药性相冲导致昏厥,也并非没有可能。
墨拂歌便是拿捏准了,御医或许能从药渣中验出丹药里掺杂了药材,却无法检验出药物的成分。玄若清此刻这样问话,就是没有确凿证据的表现。
但没有证据,不代表帝王就是堂上的判官,还会讲究疑罪从无。事关他的性命,他不会轻易放下戒心墨拂歌本也就没有指望能够全身而退,她要利用的,只是玄若清多疑的本性。
预料之中的,玄若清的确没有反驳这一点,他只冷哼,你可知那不肖子,在知道朕昏迷后,就急不可耐地起兵,要夺朕的位置?而你,一朝祭司却一无所知?
玄旸宫变一事,玄若清有许多问责的对象,无论是朝中与玄旸往来的官员,还是宫中巡防的羽林卫,真要清算,最后也才轮得到司占卜的祭司。但偏偏此事墨拂歌称自己一无所知,才让玄若清惴惴不安。若是毫不知情,她将来又会错过多少大事未能占卜?若是装聋作哑,那一切就更是可怕。
偏偏墨拂歌仍是低眉顺眼任君谴责的模样,此乃臣之失职,还请陛下责罚。
脚步声喑哑,明黄色的衣袂映入眼帘,玄若清冰冷的声音自头顶响起,抬头。
君王虽然鬓发花白,但阴鸷的神色仍让人心生惧意。那你说,朕该如何罚你?祭司一职,离了你倒还无人可以胜任。
他的手摁在她肩头,手指用力极大,肩胛骨传来的疼痛让她不禁皱起眉头,又生生忍住。眼睫止不住地扑簌颤动,在翕动下滚落出湿润的水泽。
苍白肤色下的颌骨也清瘦,眼角生理性的泪水为她平添上易碎的脆弱,仿佛再一用力便会破碎。她只是敛着眼眸,一言不发,看上去温良又无害。
这样的神色,让玄若清不禁又开始怀疑自己先前的判断。他始终不能确定,如若墨拂歌的确在她进献的血中动了手脚,她的目的为何。如果她是玄旸的帮手,那么大可以直接下毒谋害自己,偏偏自己只是陷入昏迷。如果转换思路,她是想借此扳倒宣王,那么宣王倒台,最大的受益者就是太子难道她想要帮助的是太子?
不可能玄若清立即否定了他的推断,墨拂歌与皇后间几近隔着弑母之仇,如此仇怨,她必然不可能帮助皇后。
难道说,真的是有人从中作梗,要栽赃给祭司?如此时节,无数人在暗处虎视眈眈,祭司倒台又是一番风起云涌。
片刻光景间,君王的眼中阴晴不定,浮现过的无数情绪杂糅成复杂的神色。
不安与无力感让他心间无名火升腾,手上用力一掷,那纤薄的身影当即就被掀倒,撞上锋利桌角。她额间当即泛起红肿,肌肤也被桌角割破,血珠沿着眼角颌骨滚落下来,滴落在素白衣袂上,晕开片片殷红牡丹。
她听见自己血液滚落的声音,滴答滴答溅开在大理石砖光洁的地面。但那双漆黑的眼瞳永远是波澜不惊的从容,却无人可以看清其中肆意生长攀附的恨意。
墨拂歌忍住太阳穴火辣辣的肿痛,重新跪好,再一俯首,陛下息怒。
玄若清只觉得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他看着少女眉眼低垂温顺的模样,觉得她原本理应比她那冷石般的父亲更好控制,谁知道她总是一副任由风霜雨来都是岿然不动的姿态,自己的一腔怒气像打在棉花上般无用。
而他思绪末稍却忽视了那些微不易察觉的异常。
他向前一步,浓重的阴影投射在冰冷的地面。祭司,朕信你是个分得清轻重的人。国祚与你墨氏的关系,其中利害,想必你是清楚的。朕相信你是个惜命的人。最后一句话他刻意加重了语气。
臣知晓。对方顺从回答。
你既也到了年纪,也该多关注一下家事,毕竟你墨氏子息单薄。说起这件事,玄若清就想起属下禀报的已经不知所踪的洛祁殊,他不禁眉头皱得更紧,洛祁殊并非良人,我会再给你挑选合适的人。
这样的话在此时此刻说出,无疑带了危险的意味,其中暗示,墨拂歌当然听得明白。
掩盖在长袖下的手指不动声色地握紧,面上的伤口狰狞着撕扯神经,渗出的血液将视线模糊成猩红。墨拂歌仍然将神色端得平静,从容谢恩,谢陛下关心。
眼看从墨拂歌身上是问不出什么东西,眼前还有失踪的洛祁殊,葬身火场的燕矜,一堆事务让他焦头烂额,他也不想再和她僵持着浪费时间,但也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放任她回府。
玄若清拂袖,向着殿外扬声道,现在京城内外都不是安稳的地方,来人,去西苑收拾一处宫殿,祭司这些时日就住在皇宫,也好保证安全。言罢,他目光极有深意地落在墨拂歌身上,未经朕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探视,免得有心人把歪心思动在祭司身上。
墨拂歌再叩首谢恩,终于站起身离开宫殿。大殿上的砖石还残留着她滚落的血迹,殿外长阶萧瑟,独见她白色衣袂上泛开刺目殷红,融入残阳如血暮色。
艳艳如莲。
【作者有话说】
剧情中途权衡着删改了很多,首先还是要声明的是,本章和虐女无任何关系,是纯粹权利争斗的矛盾,无关性别,意思是哪怕主角换个性别这个打还是要挨的。
我只是爱写美强惨,对虐女这种东西没有任何兴趣,因为太爱写美强惨,主角肯定是会遭罪的。
从写作技巧上来说,肯定也要激化矛盾才会让报复和复仇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