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枝 第82节
徐闻铮先一步下车,转身朝她伸出手。清枝搭着他的手刚落地,便见一位精神矍铄的老妇人领着数十名仆从快步迎了上来。
这领头的老妇人,清枝是认识的,她是侯府的管家娘子。
“老奴给侯爷,姑娘请安。”
管家娘子利落地行了个万福礼,眼角笑纹比几年前又深了些,“承蒙侯爷不弃,老婆子这把老骨头又能回府效力了。”
徐闻铮微微颔首,“回来便好。”
清枝见是旧人,眉眼不自觉地柔和下来。徐闻铮见状,对管家娘子道,“你先带清枝去歇着。”
清枝此时确实是强撑着困意,她随管事娘子穿过回廊,行至一处精巧院落前,管事娘子推开雕花木门,笑着说道,“姑娘瞧瞧,这是侯爷前几日来信,亲自为您挑的。”
清枝抬脚跨进院门,见院中一泓清溪蜿蜒而过,水榭临溪而建。此时正值盛夏时节,若在此处凭栏赏荷,煮茶听风,定是惬意非常。
虽说这些风雅之事她向来兴致缺缺,可谁又能拒绝这样一处好地方?亭台错落,清风徐来,花木扶疏,暗香浮动,便是她这般不懂诗画的人,住着怕是也要生出几分闲适惬意来。
推开内室门扉,只见陈设清雅宜人。
虽不显富丽堂皇,但清枝如今眼界已开,一眼便认出,这房间里的物件,都是价值不菲的珍品。
清枝环顾四周,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问道,那徐……侯爷他住何处?”
管家娘子抿嘴一笑,抬手往西边一指,“侯爷就住在姑娘隔壁的院子。两院之间只隔着一墙,往来方便得很。”
待管家娘子退下后,清枝这才真正松懈下来。连续月余的车马劳顿,此刻全化作了四肢百骸的酸软。她草草用了些清粥小菜,便吩咐备水沐浴。
浴房里水汽氤氲,木桶中漂浮着新摘的茉莉花瓣。清枝将整个身子浸在温热的水中,舒服得轻叹一声。
徐闻铮草草收拾了一番,便着手处理案头堆积的公务。离京多时,文书已摞了厚厚一叠。好在慧帝体恤,准了他回京后可以休整十日,倒也不急于一时。
他刚在书房坐下,茶还未凉,太医院院长便奉旨前来。老太医躬身行礼,徐闻铮也不多言,伸手让他诊脉。
太医指尖搭在他腕上,沉吟良久,终是缓缓收回手,叹了一口气。
“将军常年征战,本就耗损根基,如今又染重疾,病邪已入五脏,这病根难消。”
徐闻铮神色未变,似乎对自己的身体有所了解,只慢条斯理地拢了拢袖口,淡淡道,“还能撑几年?”
太医迟疑片刻,斟酌道,“这全看调养如何。”
徐闻铮闻言,点了点头,“那便有劳院长开些方子,既是为着多活些时日,自当谨遵医嘱。”
老太医连忙拱手,额角都渗出一些细汗来,语气有些颤抖,“将军言重!老朽定当竭尽全力。”
太医前脚刚走,管家娘子后脚便来禀报。
她福了福身,脸上带着几分笑意,“清枝姑娘已经歇下了。那院子她很是喜欢,里里外外瞧了个遍。”
徐闻铮唇角微扬,边处理公务边吩咐道,“这侯府里,她想去哪儿便去哪儿。若是她出门,你就挑几个机灵会武的跟着,别扰了她兴致。”
“是。”
管家娘子应着,又听他继续吩咐,“她要支银子,直接给,若是想查账,你将账册和印章,一并交予她。”
“这……”管家娘子一时愕然,忍不住试探道,“侯爷待清枝姑娘这般,不知可有什么打算?”
徐闻铮抬眼,眼底浮起一丝笑意,“她会是这侯府的女主人。”
管家娘子先是一怔,随即恍然,连忙端正神色,深深一拜,“老奴明白。”
“下去吧。”
管事娘子恭敬地福身欲退,刚要转身,却听他搁下笔唤道,“对了,还有一事……”
她连忙回身,只见徐闻铮眉间微蹙,目光沉沉地望着她,“你在祖母身边伺候多年,最懂她老人家的心思。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
窗外雨声渐起。
管事娘子垂手而立,“侯爷但问无妨。”
徐闻铮的声音混着雨声传来,“当年祖母为何会将那个木盒交给清枝?”
徐闻铮后来偶然听清枝提起祖母,她说自己与祖母并不相熟。
管事娘子沉吟片刻,轻声说道,“那时情势危急,老侯夫人怕是也未必有十足把握。”
她抬眼看了看徐闻铮的神色,又说道,“不过老奴记得,清枝姑娘当时那眼神,倒有几分像老夫人年轻时的影子。”
雨势渐大,檐下滴落的水珠逐渐开始连成了线。
徐闻铮静默良久,终是摆了摆手,“知道了,你下去吧。”
夜深了,雨声渐渐小了些。
清枝收了油纸伞靠在门边,檐下滴落的雨水刚巧落在了她的裙角上。
“睡醒一觉,听说你还在这儿。”
案头文书堆得老高,清枝随手抽了两本翻看,尽是些瞧不懂的句子,文绉绉的。她兴致缺缺地搁下,索性伏在榻几上,目光静静地落在徐闻铮身上。
她突然问道,“太医今日来看过,怎么说?”
徐闻铮的笔尖在宣纸上微微一顿,墨迹便洇开些许。他头也不抬地回道,“无碍,静养些时日便好。”
清枝神色一松,点了点头。
她趴累了,又起身在书架前转了一圈,指尖掠过那些装帧考究的书脊,终究没找到合心意的。索性挽起袖子,自顾自地研墨铺纸,在一旁写起信来。
她答应郭大娘,一到京都就要马上给她写信的。
烛火微微摇曳,书房里的两人都在专心的写着字。清枝偷眼瞧了瞧专注公务的徐闻铮,心头泛起一丝暖意,就这样不言不语地相伴,已是难得的安宁。
徐闻铮搁笔时,不经意抬头,正见清枝垂眸书写的侧脸。她写得极为认真,嘴角噙着笑,他不由也跟着弯了唇角。
待处理完最后一本文书,已是夜深。
徐闻铮悄然走到清枝身后,见她还未写完,于是他静静坐在一旁,直到她搁下笔。
“好了。”清枝伸了个懒腰,指了指墨迹还未干透的信纸,“明日帮我送出去,我们先回去吧。”
“好。”
徐闻铮接过侍女递来的油纸伞,挥手示意她们退下。伞面不大,他不动声色地将伞往清枝那边倾了倾。
夜雨淅沥,两人挨得极近,慢慢踱过湿漉漉的石子路。
一路上,清枝絮絮说着这几日的打算,徐闻铮只是安静听着,偶尔应一声,目光却始终落在她含笑的眉眼间。
行至清枝的院门前,徐闻铮将她送到檐下。清枝忽然拽住他的袖角,歪着头问道,“我这院子可大了,不如你还住我隔壁的厢房?”
徐闻铮摇头轻笑,俯身在她额间落下一个轻吻。清枝抬头,见他眼中柔情愈深,“早些休息。”
清枝点头,在门前立了许久,见徐闻铮的走出院门,才抬脚进去。
徐闻铮回到自己冷清的院落。这里素来不留人值夜,唯有夜风拂过竹叶的沙响。
他忽然驻足,对着廊下的一道阴影说道,“出来吧。”
第68章 归北引(二)赏荷宴(一)
来人竟是清泉。
两人对坐,徐闻铮提起茶壶,缓缓斟了一杯,指尖轻抵着杯沿,将茶盏稳稳推至清泉面前。
“上一回见面,还是在信州城郊那间破庙里。”徐闻铮轻叹一声,“一晃竟四年了。”
清泉垂眼,望着杯中微晃的茶汤,水面映着他微皱的眉眼。
半晌,清泉开口问道,“你和张钺,是何时结盟的?”
徐闻铮闻言,唇角微扬,却不作答,只将目光落在清泉脸上,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
清泉迎着徐闻铮的目光,神色依旧平静。他缓缓说道,“三年前,我得了一本《云笈随笔》的抄本。那字迹虽刻意模糊了笔锋,却还留着三分你的影子。”
他见徐闻铮的神色依旧平和,似乎只是听旁人的事一般,于是继续说道,“我连夜入京,将那抄本呈给宣帝。可奇怪的是,竟如石沉大海。”
“宣帝生性多疑,你的字迹又独树一帜。”清泉声音渐沉,“他若见了,绝不会放过这条线索。”
他拿起茶盏,轻啜了一口茶汤,“后来才知,是张钺半路截下了那抄本。”
说到此处,他眼中闪过一丝锐色,“那时我便起疑,徐闻铮是不是根本没死?”
“我派人一路追查,可刚查到韶州,那家书店已被烧毁。”
清泉冷笑一声,“这般干净利落,想必也是张钺的手笔。”
清泉将茶盏搁在案上,久久无话。
忽地,他再次缓缓抬眼,嘴角噙着一丝冷笑,“后来唐州那边果然传来消息,你不仅没死,还接掌了郭家军。”
他身子微微前倾,眼神又锐利了几分,“这些年,你们倒是演得一出好戏。”
徐闻铮面色骤然一沉,“所以,今日你来所为何事?”
他心中暗忖,若要揭破,早在宣帝在位时便可上奏,何必等到今日?而他的身份早就大白于天下,他说的这些,对自己构不成威胁,那就只能针对张钺了。
所以徐闻铮心里便有了猜测,他来此,一定和张钺有关,只是不知他具体是何目的。
清泉迎着他的目光,眼底浮现出几分决然,“我直觉他有危险。”
“你有他的下落?”徐闻铮眸光一凛,身子也不自觉地前倾。
“确切消息没有。”
清泉摇头,声音透着疲累,“但我查到,慧帝攻入京都那日,他曾秘密觐见过慧帝。”
徐闻铮眉峰微挑,“消息可作得准?”
清泉郑重点头。
徐闻铮沉默片刻,沉吟道,“明日我需入宫一趟。不过此事需从长计议,急不得。”
清泉会意。若张钺当真与慧帝有牵连,贸然追查只怕会引来猜忌,毕竟张钺身份特殊,稍有不慎还会对张钺的处境不利。
他起身,朝着徐闻铮行了一礼,“三日后我会再来。”
徐闻铮微微颔首,“不送。”
“且慢。”徐闻铮忽又想起什么,对着清泉的背影又说了一句,“你若与天枢旧部尚有联系,帮我寻个人。”
“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