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枝 第30节

  “怎么不下去送送?”
  张钺摩挲着袖中的瓷瓶,忽觉得,清枝这才刚走,他便有几分不习惯。
  下一瞬,他又轻轻松了口气。
  这可是他费尽心思给清枝寻到的好去处,那丫头应当会欢喜吧。
  徐闻铮沉默良久,烛火在他眸中摇曳了几番,才低声道,“我们开始吧。”
  张钺见他神色疏淡,便知趣地收了话头。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拆开后将整包药粉倾入瓷碗中,再倒入一些清水。
  清水刚落入瓷碗,霎时翻起细密的白沫,又渐渐凝成半透明状的膏体。
  张钺将手指蘸满,沿着徐闻铮的下颌线缓缓推开,药膏触肤即凝,不过片刻,徐闻铮露在衣外的皮肤便尽数覆盖。
  几个呼吸间,徐闻铮顿觉面上如覆了一层铁甲般。那膏体竟似会吞吃水分,吸得他两颊凹陷,连眨眼都变得艰涩起来。
  半个时辰过去,膏体表面如旱地一般龟裂。
  张钺并指为刀,顺着徐闻铮的额头往下轻轻刮蹭,干涸的膏块便簌簌剥落,露出了底下原来的肌肤。
  张钺不是头回见徐闻铮的真容。可此时烛火一晃,那张脸从膏块中显露出来,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的。
  饶是同为男子的他,此时也不免感叹一句,这张脸当真受女娲钟爱,世上难寻其二。
  “京城的人马随时会到,事急从权,我得先将你绑了。”
  徐闻铮点头。
  张钺一把抄起准备好的麻绳,拽过徐闻铮的手腕反剪到背后,在腕骨处交叉缠绕了几圈后,利落地打了个死结,又用棉布团堵了他的嘴,拿起黑色头罩往他头上一罩。
  暗桩传来密报,天珺十二卫昨夜已现身于玉山,若是快马加鞭,最早卯时便会踏进信州地界。
  他一把扣住徐闻铮的手肘,将他拉起身来,领着他走到客栈后院。
  那里停着一辆四周用黑布严严实实盖住的马车,他托住徐闻铮的手臂,将他往马车上一送,徐闻铮便顺势坐进了马车里。
  张钺大步走到马车前,一个跃身坐上横板,缰绳一抖,马车便碾着青石板缓缓动了。
  车轮转了个弯,便径直朝西城门的方向驶去,与清枝的马车背道而驰。
  ……
  清枝静静地坐在马车里,马车每颠一下,她就把怀里的包袱搂得更紧些,离信州城越远,她的心便愈不安。
  她缓缓掀开车帘,马车行驶在一条蜿蜒的幽径上。两侧的密竹遮天蔽日,风一吹,竹叶便哗哗作响。
  天色逐渐亮堂起来,清枝的心却愈发的沉。
  忽地,她隐约听见车外有一阵小兽的哼唧声,赶忙唤马夫,“大叔,停一下。”
  马夫“欸”了一声,马车渐渐停下。
  清枝仔细辨听,果然有一阵小狗的呜鸣声。
  她赶忙跳下马车,朝车轮处一看,便看见布庄娘子家的小黄狗正往自己脚边凑。
  清枝将小黄狗抱在了怀里,摸着它的头,轻声问道,“你怎么跟来了?”
  小黄舔了舔清枝的手以作回应。
  跟了这许久,小黄早累得直吐舌头。
  此刻被清枝搂在怀里,不过三两下的抚弄,便蜷成个毛团儿,肚皮一起一伏地睡熟了。
  清枝低头瞧着熟睡的小黄,指尖轻轻抚过它柔软的耳尖。
  小黄下意识地蹭了蹭清枝的手腕,便又安心地睡了过去。
  清枝觉得,这小东西一起一伏的温热呼吸,竟让这条陌生的小路,也变得没那么难走了。
  午时,张钺将马车停在了一处破庙外。
  他翻身下车,目光如刃般扫过四周。
  只见破庙的木门歪斜,蛛网密布,石阶缝隙里野草蔓生,四周空旷冷清,连鸟啼声都显得格外远。
  “便是此处了。”
  张钺回身,一把掀开车帘,将徐闻铮扶了下来,低声说道,“按你的要求找的地儿。百步之外就是信江,视野开阔,连只猫都藏不住。”
  张钺将徐闻铮扶进寺庙,让他靠着柱子坐下。
  正午的烈日从残破的屋顶倾泻而下,在布满灰尘的供桌上洒下细碎的光斑。
  褪了色的神像半张脸沐在刺目的阳光里,另半张脸则隐在了阴影中,透着一丝说不出的怪异。
  一阵风穿过歪斜的窗棂,带进来的不是清凉,而是一股裹挟着枯草腐味的热流。
  张钺一把扯下黑布罩子。
  强光刺眼,徐闻铮皱眉闭目,缓了片刻才重新睁眼。
  紧接着,张钺拿掉徐闻铮嘴里的棉布团子,将水喂进他嘴里。
  “我在沿途设有标记,天珺卫循迹而来,至多一刻钟。”
  张钺抱臂靠在徐闻铮的身侧坐下,开始闭目养神。
  片刻后,一道影子从佛台后面转出,正缓慢地朝这边靠近,直至落在了张钺的脸上。
  “好久不见,张隐执。”
  那道嗓音穿过耳膜的瞬间,张钺后颈寒毛陡立。
  他面上不显,朝着来人行了一礼,“卑职见过沈大人。”
  来人正是沈全方。
  张钺暗忖,果然如徐闻铮所料,这厮亲自来了。
  上次在落山岭的凉亭,他们刚匆匆见过一面。
  沈全方上前,虚扶了一把张钺。
  “未曾想,竟是沈大人亲至。”
  沈全方的视线落在徐闻铮身上一瞬,“客船之事,张隐执九死一生,圣上念你忠心,特派我来善后。”
  张钺猛地后退一步,对着京都的方向再行一礼,“谢圣上体恤。”
  张钺还未起身,肩上忽地落下一只手,冰凉的触感直直压着他的臂膀上。
  看着虽是安抚,却有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道,将张钺压得直不起身来。
  沈全方的手指缓缓滑向张钺的脖颈,如一条冰冷的蛇贴着一般,让张钺拼尽全力才克制住躲开的那股冲动。
  随后他的手指又攀上张钺的的下颌,轻轻一抬,迫使张钺和他对视。
  嘴角含笑,却透着一股湿冷,“此人交由本督处置,如何?”
  张钺面不改色,“全凭沈大人处置。”
  沈全方唇角掠过一丝笑纹。他的掌心在张钺肩上又多施了三分力,才堪堪松了手。
  徐闻铮气定神闲,如唠家常一般问道,“不知沈大人可愿与我单独一叙?”
  沈全方眼神骤然锐利,“本官与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旧可叙?”
  “见不得人倒不至于。”徐闻铮轻笑,“只是想起一件我儿时在宫中发生的旧事。”
  “我在门外等候,随时听沈大人差遣。”不等沈全芳再度推辞,张钺恭敬地退到了寺庙前堂。
  沈全方在徐闻铮面前缓缓蹲下身,眼神里明明透着慈爱,却让人感到潮湿,黏腻,令人极为不适。
  “说起来,小侯爷还是咱家看着长大的。”
  沈全方眯眼瞧着徐闻铮,世上知他是阉人的仅三人,徐闻铮便是其一。
  十年前,他和圣上对弈,他因一句错话,圣上将棋盘砸在他身上,大骂他“阉人难上台面。”
  偏巧徐闻铮那时就歇在旁边的暖阁里,此话便被他听了去。
  徐闻铮目光幽深,带着些自嘲说道,“如今我是戴罪之身,岂敢再称小侯爷。”随即他低头一笑,“如今圣体违和,沈大人想必比太医还心焦目灼吧?”
  “自然,圣上待咱家甚是宽厚,咱家日夜焚香祷祝,只盼龙体安康。”
  徐闻铮浅笑,点头应是。他心知这些年,沈全方在朝中树敌无数。如今圣上病危,他比谁都清楚,若不及早寻个新靠山,只怕第一个曝尸街头的人便是他。
  这次南下,除了压制张钺外,更为了抓住这次机会,给他的新主子一个投名状,而这个投名状便是徐闻铮。
  “你长途跋涉来此,想必也是想为圣上分忧。”徐闻铮忽地语气多了一分郑重,“我们何不合作,各取所需?”
  沈全方眼皮微微一紧,目光像两把薄刃,将徐闻铮从头到脚都刮了一遍。
  “没想到小侯爷年纪轻轻,便如此善拿人心。”
  徐闻铮眼尾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沈全方这便是同意了。他叹了口气道,“唯求保命而已。”
  两人对*视,沈全方的眼里全是审视,而徐闻铮浅笑着,眼底尽是坦诚与少年独有的清澈。
  “沈大人,叙旧时间过长,容易起疑。”说着徐闻铮扭了扭手臂,“能否解开我的手腕,我自会向沈大人证明我的诚意。”
  见沈全方依旧不动,徐闻铮压低声音道,“我有一样东西,或许正是圣上久寻不得之物。”
  沈全方眼神闪烁了一瞬,随即说道,“果然在你手上。”
  第26章 岭南行(二十五)我死不了
  沈全芳干枯的手指抚上徐闻铮的下巴,忽地用力一抬,徐闻铮的下巴被抬至极处。
  他的视线落在徐闻铮喉结的一瞬,眼神便如蛇信子一般,带着湿冷黏腻一路滑下,看着徐闻铮的胸口剧烈起伏,他心底生出几分快感来。
  曾经的高不可攀,全京都最耀眼的少年郎,如今如蝼蚁一般,被自己锁住咽喉。
  徐闻铮面容沉静依旧,仰头看着屋顶破开的洞口,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气。沈全芳的眼神似被点燃一般,透着嗜血的炽热。
  许久后,他五指缓缓卸了力道,指尖却仍擦过徐闻铮的喉结,如刀收鞘前最后一抹寒光,终是撤了手。
  徐闻铮垂下头,缓了几息,待他再抬头时,沈全方眼里的疯狂已倏地沉入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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