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枝 第2节

  这两日她暗中寻遍了与清枝打过交道的人,一个个带到老夫人跟前问话。
  老夫人问得极是细致,包括她平日爱吃什么菜?可曾与人红过脸?连往常的生活习惯都要问个明白。
  众人皆道这姑娘性子最是执拗,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譬如学厨时,为了一道点心能反复琢磨一个月。这些年深居北苑,从未出过苑门。
  老侯夫人叹了口气,“若她不成,这世上便再没有能成的人了。”
  三日后的清晨,天色未亮清枝便早早地等候在城门口。
  此时京都刚入夏,卯时的风还透着几分凉意,不远处的城墙被一层薄雾笼罩。
  岭南是哪儿?清枝不晓得,内心除了慌乱和不安之外,心底不自觉地生出几分好奇。
  老侯夫人嘴里的“铮儿”她是晓得的,那是侯府的小侯爷徐闻铮,见过的丫鬟一提起他,无一不称赞的。
  清枝裹好包袱,利索的搭在背上,在胸口打了个结,在城门口静静地等着。
  一个时辰后,城门开了,城外的商人和农户开始排队入城。
  小贩们推着满车的瓜果蔬菜开始沿街叫卖,木轮压在石板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路边的早点铺子开了张,蒸笼一开,热气混着白面馒头的香气扑面而来。
  清枝紧紧抓着包袱,突然,她看见不远处有押解的官差开道。
  路边的行人纷纷散开,视线不约而同地,都集中在官差身后的少年身上。
  有人摇头叹息,有人窃窃私语,还有人一脸不屑,幸灾乐祸。
  清枝无暇顾及路人,她还得等着小侯爷呢。
  “这是何人?”
  “定远侯府的小侯爷,徐闻铮啊!”
  ……
  身后的议论声钻入耳朵,清枝猛地愣住,怔怔地望着少年的背影。
  万没想到,与小侯爷的初次相见,他竟是这般模样。
  第2章 岭南行(一)总会好起来的
  徐闻铮浑身上下没剩几处好皮。
  双手拴着铁枷,手腕处被磨出了血痕。散乱的头发不知被淋了什么,看起来黏糊糊的贴在脸上。
  上衣几乎成了碎片,勉强挂在身上,结实的肌肉上布满了暗红的鞭痕。裤子也被抽得稀巴烂,露出修长有力的双腿,脚上泥垢混着血污,已经分不清颜色。
  听路人说,小侯爷进诏狱不过两日,清枝想不通,他怎么被折磨成这般模样。
  她不敢离太近,只能远远跟着发配的队伍出了城。
  初夏的城郊,新插的秧苗在阳光下泛起嫩绿的光,风一吹便翻滚起浪,河边的青石板上,两个孩童嬉笑着在打水漂,几只白鹅悠闲地划开河面,荡开的水痕泛着波光。
  官道上的行人并不少,但多是匆匆赶路的商旅,或背着行囊埋头疾行,或驾着马车卷起滚滚尘烟,无人流连这大好的田间景色。
  清枝却被沿途的景致勾得心痒,在路边驻足看了片刻。再看向前方时,那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已经脱离了视线,惊得清枝踉跄两步,小跑着追了上去。
  直到那个身影再次进入她的视线,她才喘着粗气停下,暗自庆幸自己没走岔道。
  目光再不敢移向别处,始终牢牢锁在徐闻铮身上,生怕一个晃神,他便再次消失在马蹄扬起的尘烟里。
  她定了定神,继续赶路。
  眼看日轮到了头顶,官差们钻进路边的茶棚休息,清枝绕到旁边的拴马桩蹲下,徐闻铮像牲口一般,用铁链拴在这里。
  “小侯爷,我叫清枝,是老夫人让我跟着你的。”她将水壶递到他嘴边,轻声劝道,“喝口水吧。”
  徐闻铮脊背挺得笔直,嘴唇干裂,眼神空洞,仿佛失了魂一般。
  清枝抿了下嘴唇,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继续劝道,“您喝一口吧。”
  他依旧没动一下,嘴里轻声吐出一个字,“走开。”
  声音低沉,极为冷淡。
  清枝似没听见一般,又往他旁边凑了凑。
  她发现徐闻铮眼里不是厌恶,更像是被囚困的兽类,眼神既警惕又疲惫。
  许久后,徐闻铮吃力的转头看向她,见她肩膀向内收拢,整个人仿佛想要缩得更小,眼神怯怯的看着他,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强撑着一口气,冷声说道,“若你是府里的人,为何我从未见过?”
  清枝想了想,自己从未出过北苑,但她认识的人里,一定有小侯爷认识的。
  “偏厨的杜大娘,送菜的徐二黑,马夫王三儿……”
  清枝一边念一边看向小侯爷,他的眉眼纹丝未动,仿佛她念的不过是几个毫不相干的字眼。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明明生活在一个院墙内,竟找不出一个彼此都相熟的人。
  她试探着又问出一句,“那阿贵你认识吗?”
  徐闻铮的眉毛突然动了下,“阿贵?”
  清枝一看有戏,又接上一句,“对,王姨娘养的小黄狗。”
  徐闻铮的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然后认命一般地闭上了眼。
  这时官差朝这边走来,清枝赶紧起身钻进茶棚,学着旁边的客人,掏出两个铜钱要了个饼子。
  一口咬下去,清枝险些吐出来,这饼子嚼起来像蜡里掺了沙子,难吃不说还卡嗓子,打开水壶猛灌几口水,勉强将饼子全吃进肚里。
  她盖上水壶塞子,抬手捞起麻布帘子正打算出去,隔壁桌的谈话不经意传进耳朵。
  “你们刚听见了吗,定远侯今早没了。”
  “什么!不是说发配岭南吗?怎么就没了?”
  “谁知道呢,说是畏罪自戕,走出大狱的只剩这徐闻铮一人。”
  众人唏嘘。
  “百年大族,不过两日便倾覆至此。”
  “徐家这回算是彻底完了。”
  “通敌叛国,这可是重罪,能保住他一人,那也是上头的开了恩。”
  ……
  清枝的头嗡的一下,大脑一片空白,周围的一切骤然失声,只剩心脏狠狠撞击着胸腔。
  通敌叛国,这几个字对清枝来说,遥远又陌生,她心里并没什么实感。
  可侯府没了,却是真真切切的扎进她心里,她本还想着,等完成这趟差事就赶紧回去呢。
  清枝有一瞬的恍惚,小侯爷他知道吗?
  她缓缓转头看向徐闻铮。
  领头的官差朝他扔去一个饼子,饼子打到他的胸口又落到地上,硬邦邦地滚了两圈,沾满尘土。
  官差见状只是瘪瘪嘴,似乎对他的反应见怪不怪,上前解开拴马桩上的绳索,拽起铁链将他拉了起来。
  队伍再次启程。
  官差不时用长矛戳刺他的后背,逼他加快脚步。
  每一次戳刺都能看见他的肌肉因为疼痛而绷紧,但他依旧挺直了脊背。
  清枝折回茶棚,对着店家说道,“能不能卖我半斗米和一罐盐?”
  一刻钟后,清枝将盐包挂在腰上,将米袋子往背后一甩,快步追上了队伍,眼下她能做的就是守好小侯爷。
  如何才能和官差搭上话……清枝绞尽脑汁想了一路也没想出个办法来。
  她一向疏于交际,这些年除了杜大娘,她和旁人每日说不过三句话。
  日头逐渐偏西,阳光依旧火辣。
  清枝跟着发配的队伍翻过两座山,汗水打湿后背,水壶也见了底,她打开包袱拿出一块棉布绢子盖在头上,被阳光刺痛的眼睛总算缓和些。
  又行了两个时辰,队伍终于停下。
  此时天空染上了一层柔和的琥珀色,太阳逐渐沉入群山之间。
  清枝坐在溪边,将棉布绢子放入水里揉搓两下,然后展开盖在自己脸上,皮肤上的燥热感终于得到缓解。
  官差们找到一处开阔地,生起了火堆。
  清枝环顾四周,这里荒郊野岭,杂草丛生,难道今晚要在这里过夜?
  她与徐闻铮隔着一丈来远。
  此时他坐靠在一棵树边休息,散乱的头发遮了大半张脸,只能瞧见一只眸子睁着,如同一潭死水映出残阳的影子。
  夜风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看样子是他后背的伤口裂开了。
  清枝捏紧了手里的绢子,指尖不自觉地掐进掌心。
  他今日滴水未进,这样下去还能撑多久?
  脚步比思绪更快,清枝迈出半步又硬生生顿住,转头拾起地上的米袋子,径直朝官差歇脚的地方走去。
  “两位差大哥辛苦了。”她硬着头皮迎上对方的视线,唇角的浅笑逐渐僵硬,“若是不嫌弃,我给二位煮点消暑的粥?”
  领头的官差眯着眼瞧她,眼神意味不明。
  突然她脑子里划过一个猜想,后退两步,连忙摆手,“我不会放毒的!等会儿我可以先吃!”
  两个官差对视一眼,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你这小姑娘,看着年纪小,没想到还挺上道。”领头的官差将官帽放在一旁,卷起袖子在火堆旁垒石头,看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你这是离家出走?”
  清枝脑海里的念头转了好几轮,最后还是老实回答,“我是小侯爷的丫鬟。”
  两人交换了个眼色,目光里带着几分审视后的松懈,像是终于确认了猎物无害的猎户。
  其中年长些的那个微微颔首,紧绷的肩膀松了松。领头的官差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那眼神分明在说“算你识相”。
  他们喝着酒,和清枝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领头的官差姓张,年纪大点的官差姓何。听闻她要跟着他们去岭南,两人直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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