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孙灵语气平淡,却直指核心:“魏公的为人,荀大哥你比我更清楚。如今他权倾朝野,真要称帝,谁能拦得住?何必还要这样步步为营,谨小慎微?我告诉你吧,他这一生,最终都没有迈出那一步。”
  “做谋士的,提建议是本分,但真正做主的,从来只有他自己。他想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他不想做的事,谁说也没用。这件事,你就别管了,行吗?”
  果然,她就是曹操派来的说客。
  看来曹操已经知道他装病避祸的事。
  他的结局,恐怕好不了。
  但奇怪的是,想到这点,荀彧非但不惧,反而有种破罐破摔的解脱,甚至……
  一丝诡异的期待。
  荀彧的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眼睛里跳跃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彩:“你想怎么处置我……都可以。”
  孙灵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话语弄得一愣:“啊?”
  荀彧自顾自地低语,带着一种深陷泥沼无法自拔的无力感,“我没有办法拒绝你。”
  他扣住孙灵的手腕用力一拽,整个人被他搂在怀里。
  她的脸颊贴着他微凉的衣襟,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香味。她看不见,此刻荀彧脸上的表情是如何的复杂。
  他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的表情。
  短暂的沉默后,荀彧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你觉得我老吗?”
  “为什么会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我比你大了十多岁……太老了。所以连站在你身边争一争的资格,都没有了,是吗?”
  “你不老。三十多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你没有资格不是因为年纪……”
  荀彧迫不及待追问:“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什么,我偏偏不告诉你。”孙灵住口不说,反而带着点促狭反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这世上怎会有人不喜欢你?”
  “没有人不喜欢你。”
  荀彧和孔融那边答应得比孙灵预想的要顺利。只要曹操那边不横加阻拦,她几乎能把这两位大才子直接打包带回江东了。
  孙灵觉得这事十拿九稳。
  可事情总是出乎意料。
  就在孙灵发出命令,准备启程返回江东之后,就在孔融和荀彧私下的一些小动作被眼线原原本本报告上去之后。
  她悲催地发现,自己又被关起来了。
  这次,连个像样的理由都没有。
  她被困在了铜雀台。
  在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清晨。孙灵像往常一样起身,推开房门,眼前的情景让她心头一沉。
  门外密密麻麻站着比平日多出好几倍的护卫,无声无息地把门口堵得严严实实。
  孙灵压下火气,试着讲道理。她说要去街市逛逛,买新衣裳、挑胭脂水粉、选点心。
  她以为这要求合情合理。
  结果没过多久,就见一群人像流水一样,把整条街最新鲜的衣裳、最时兴的胭脂水粉、最精致的点心,一担接一担、一箱接一箱地往铜雀台里送。
  这哪里是满足她的要求?
  这分明是将整条繁华街市,生生搬到了她的眼前。
  霸道、豪奢,却也冰冷地宣告着:你休想踏出此门一步。
  软的不行来硬的。
  谁挡路她就打谁。
  可这些身着黑衣、沉默得像石头的护卫们,在孙灵面前迅速结成了人墙。他们直挺挺地站着,不还手,不吭声,就像打不完的沙袋,踩不死的小强。
  孙灵拳脚下去,打倒一个,立刻就有新的面无表情地补上来。受伤的被迅速拖走,换新人顶上。
  累得气喘吁吁,眼前的人墙却纹丝不动。
  她彻底忍不了了。
  “我—要—见—曹—孟—德!!!”
  这声怒吼,不仅声音大,还直呼曹操的名讳,把在场所有人都震住了,脸色都变了。
  这回,再没人敢上前拦她。
  孙灵心里憋着一股邪火。上次软禁她,还能说是她骗人在先。这次呢?凭什么?她非得当面问个清楚。
  脚长在她自己身上,她想去哪就去哪,谁也管不着。
  如果孙灵能未卜先知,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两人之间最激烈的一次冲突,她或许会收敛些,换个更温和的方式。
  守门的侍卫试图阻拦,孙灵看都不看,直接一把推开殿门,大步闯了进去。
  厅内原本严肃的议事声戛然而止。数十道目光,带着惊愕、探究、甚至惶恐,齐刷刷地聚焦在这个不请自来的闯入者身上。
  孙灵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她脸上写满了愤怒与不满,那双明亮的眼眸中燃烧着赤裸裸的火焰,张扬而锐利。
  坐在主位的曹操反倒是最平静的那个。他抬起眼,那眼神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看不出情绪,只沉声道:“孟英,你先出去。有事待会儿再说。”
  他的语气听不出明显的愤怒,却让在座的谋士们心头一紧,后背发凉。
  胆大包天!简直是不知死活!
  谋士们心里直打鼓,大气不敢出,纷纷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生怕被这无妄之灾牵连。
  孙灵扫了一眼满屋子噤若寒蝉的人,也明白在大庭广众之下,男人最看重面子。
  她没再吭声,猛地一甩袖子,转身就出了门。
  议事自然无法继续。孙灵刚退出厅外不久,谋士们便如蒙大赦般,鱼贯而出,匆匆离去。
  孙灵就站在议事厅门口等着,等曹操召见。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厅内一片死寂。
  突然——
  “哐啷——!!!”
  一声刺耳的瓷器碎裂声猛地炸响。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如同狂风骤雨般密集。其间夹杂着沉重的竹简被狠狠摔在地上的“哐当”闷响,桌椅被掀翻、甚至可能是床榻被猛力撞击的“哐哐”巨响。
  仿佛正经历着一场毁灭性的风暴。
  孙灵面无表情地听着里面山崩地裂般的动静,等着他把火发完。
  直到里面的摔打声、撞击声渐渐稀落下去,只剩下粗重压抑的喘息隐约可闻……
  她才推门进去。
  眼前的景象一片狼藉。
  曹操手持着出鞘的利剑,就站在这堆废墟中间。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握着剑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连带着剑尖都在微微颤抖。
  孙灵扫过满地狼藉,尤其是那些摔得粉碎的、一看就价值连城的古董珍玩,心尖不由得狠狠抽了一下。
  暴殄天物啊。这些宝贝,他眼睛眨都不眨就全毁了。
  心中已飞快盘算好应对之策。
  她决定先安抚他失控的情绪。
  她踮起脚尖,轻盈绕过满地尖锐的碎片,如同踏过一片危险的雷区,一步步走向废墟中央那个如同暴怒雄狮般的男人。
  曹操赤红着双眼,死死盯着她靠近的身影,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受伤野兽般的低吼:“你要走?刚来邺城几天,你就急着要走?还偷偷摸摸要把孔夫子和荀文若那两个老东西一起带走?”
  “在你心里……他们……他们都比我重要?!是不是?!”
  “你说啊!你说啊!!”
  他看着孙灵脸上那近乎悲悯的平静神情,心中那股无处发泄的怒火和蚀骨的嫉妒烧得更旺。怎么砸、怎么毁,都填不满心底那个巨大的空洞。
  他猛地挥起手中长剑,带着歇斯底里的力道,狠狠劈向那张早已伤痕累累、摇摇欲坠的桌案。
  哗啦一声巨响,本就残破的桌案彻底四分五裂。上面残留的笔墨纸砚、竹简文书,被墨汁和碎片彻底淹没,再也无法分辨。
  孙灵心中却掠过一丝不合时宜的念头。
  曹操素来以严谨务实著称,待他冷静下来,看到这些无法复原的重要文书,怕是要懊悔得捶胸顿足吧?
  她压下杂念,伸出手,轻柔却坚定地覆上曹操紧握剑柄、青筋暴起的手背。
  她的指尖微凉,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魏公……当心些,莫要伤了自己。”
  曹操的手猛地一颤,五指不由自主地松开。“哐当!”长剑脱手落地。
  直到此刻,他才感觉到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低头一看,不知何时,虎口和指关节处竟被剑柄或碎片划开了几道深深的口子,鲜血正汩汩涌出,染红了手掌。
  孙灵毫不犹豫地握住了那只流血的手,任由那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血液浸染她的掌心,染红她的手指。她牵着他,将他拉到屋内唯一还算完好的矮榻边坐下。
  她取过干净的素白绢布,动作轻柔而专注地为他清理伤口,一圈圈仔细包扎。
  “任何时候都不要让自己受伤。”
  曹操看着她低垂的眼睫,看着她被自己鲜血染红的手,心中翻涌的暴戾之气稍减,却化作更深沉的悲痛与不甘。
  他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在你眼里……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也觉得我会篡了这刘家的江山……改姓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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