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在遗憾自己的日益衰老的同时,兴武帝也很怕哪个老臣先走在他前面。
  聂鏊掏出帕子擦擦鼻子与胡须,用明显变了的嗓音道:“谢皇上体恤, 不过臣无碍,臣就是……”
  话没说完,猛地转身又打了三个喷嚏。
  兴武帝:“……樊钟, 你送聂老出宫。”
  带病当差的聂鏊不得不告退。
  大臣们下意识地都歪头目送了一阵, 严锡正也扭头目送了, 等他转过来的时候,就见站在皇太女、安王里侧的咸王又观察又担忧地偷瞧他呢。
  六十六岁的严锡正:“……”
  看什么看,难道他年纪大就非得病一场吗?
  先是几年前小公主总是担心他突然年迈寿终正寝,如今连万事不上心的孙女婿咸王也惦记他的寿数了, 明明是皇家的恩宠, 可严锡正怎么就高兴不起来?
  .
  戴纶、聂鏊分别休养三五日就又上朝了,十月中旬,依然卧床养病的谢训文上书请辞。
  兴武帝没准,让谢训文安心养着,什么时候好了再接着当差, 左右近来礼部都比较清闲。
  这边谢训文还没养好呢,月底兴武帝竟然也因风寒病倒了,夜里突然发起的热,幸好丽妃觉浅,听见枕边人含糊不清的呓语,这才发现兴武帝竟然在不停地发抖。
  何元敬赶紧派人去传御医,顺便也派人去通知了九华宫。
  隔着门被解玉叫醒后,庆阳匆匆穿好外袍就往外跑,头发也顾不得梳了。解玉抱着大氅候在内室门口,见皇太女出来就想服侍皇太女穿上,可没等他开口庆阳就挥手将他推到一旁,正要继续往外赶,右臂突然被人拽住,庆阳回头,张肃竟已抓了解玉手中的大氅朝她身上披来。
  庆阳垂眸,没有再反对,她心急去见父皇,父皇也会关心她路上有没有受冻。
  张肃动作很快,庆阳也一直看着他的手,待他系紧兜帽的带子,庆阳便快跑而去,张肃紧随其后。
  深夜寒风如刀,仗着对宫里的熟悉,两人一路摸黑跑到了乾元殿后殿,离得比东宫远的御医们都还没到。
  庆阳赶到父皇的寝殿时,看到母妃守在父皇床边,眼圈红红的,正在轻按父皇额头叠贴着的打湿的巾子。
  兴武帝已经醒了,头昏沉沉的无力说话才闭着眼睛,听到脚步声,兴武帝睁开眼睛,看到披散着长发的女儿与落后两步的女婿,兴武帝扯扯嘴角,斜了一眼更远处的何元敬:“风寒而已,至于大半夜的惊动你们。”
  丽妃站起来,将床边的位置让给女儿。
  庆阳握住父皇发烫的手,心疼道:“我愿意来,父皇不用说话,怎么舒服怎么来。”
  兴武帝便又闭上了眼睛。
  寝殿里烧着地龙,丽妃帮女儿解开大氅挂到衣架上去了,见张肃连大氅都没穿,丽妃默默地倒了一碗热水叫张肃喝了。
  没人说话,唯恐吵到皇上。
  稍顷,四个御医气喘吁吁地疾步而入,一番望闻问切,确实是风寒,便迅速去煎药了。
  喝了一大碗汤药的兴武帝再次入睡。
  丽妃肯定要守着皇上的,轻声劝女儿女婿先回去,明早再来探望。庆阳不肯走,让张肃自己回去,她要为父皇守夜。
  张肃便告退了。
  他无法留下,因为这是皇帝的寝宫,丽妃与皇太女守夜守累了都可以在床上躺一会儿,张肃便是愿意在外间守着,乾元殿也不是他想留就能留的。
  当内殿只剩一家三口,丽妃劝女儿去床里面躺着:“明早你还要当差,赶紧睡吧,母妃会照看好你父皇。”
  庆阳:“我不困,就想多陪陪父皇。”
  她没有歪头看母妃,丽妃却看到了女儿脸上滑过的泪,丽妃也难受,但她笑着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傻麟儿,风寒而已,喝了药发场汗就好了,至于你哭,明早叫你父皇知道,肯定要笑你。”
  庆阳笑不出来,她还记得吕瓒的父亲吕光祖就是被一场风寒带走的。
  风寒确实不是什么大病,如果父皇还是曾经强健硬朗的样子,庆阳不会往坏了想,可父皇……
  丽妃从后面抱住了女儿,她的泪打湿了女儿的衣袍,庆阳的泪则滴到了母妃的手背。
  翌日一早,兴武帝病了的消息就传开了,秦弘秦炳秦仁三兄弟与雍王父子一得到消息就全部跑到了宫里。
  兴武帝已经醒了,烧还没有完全退,人比晚上多了几分精神,靠在床头由丽妃喂着药。
  本来庆阳要服侍父皇吃饭用药的,可她才端着碗坐到床边,兴武帝就忍不住笑:“不行,父皇不习惯让你伺候,好像又看到了你三四岁装模作样喂父皇饭的样子。”
  庆阳非要父皇习惯,可她的勺子一送过去,兴武帝还是笑,这样哪里能吃好,只能换成丽妃。
  儿子弟弟们一来,兴武帝便一本正经了,不再逗弄女儿。
  雍王拨开三个侄子,跪在了大哥床前,瞪着眼睛紧紧张张地正要观察大哥的神色,兴武帝一掌按在他的额头将人往后推:“跪什么跪,朕只是染了风寒,不是病入……”
  丽妃一勺子塞进他嘴里,堵住了他那些不吉利的话。
  雍王才不管大哥说什么,只看到了大哥蜡黄又透着点潮红的脸,推着他额头的手也那么热,雍王的喉头就哽住了,眼泪也往下掉。风寒,年轻时的大哥染了风寒也猛虎一般没事人似的,现在直接被风寒放倒了!
  兴武帝再看向三个儿子,老大老三眼圈都是红的,老二眼睛没红,眼里却带着火:“父皇病了,昨晚就该宣儿臣几个进宫,您烧得浑身难受我们却只管睡觉,那叫什么事?”
  兴武帝:“你们都是灵丹妙药啊,看到你们朕就能好?”
  秦炳还想再说,兴武帝抢过丽妃手里的碗仰头灌了剩下的药,灌完拉起被子往里面一躺,不高兴道:“朕睡了,你们都退下吧,对了麟儿,这几日朝会由你主持,直到朕完全康复为止。”
  庆阳听父皇的声音恢复了些中气,今早的胃口也还行,稍稍放了心。
  .
  十一月初三,禁足一年的永康终于可以出府了,出府第一件事就是进宫给父皇请安。
  此时的兴武帝不烧了,却多了咳嗽的症状。
  永康一进来,一看到比今年中秋时还要消瘦憔悴的父皇,跪在床前哭出了声。
  在弟弟还是太子的时候,在她事事不顺心的时候,永康常常幻想弟弟登基后她可以得到的尊荣与风光,永康没有刻意去盼着父皇死,但她心里清楚只有父皇死了弟弟才会继位,她的那些美梦才会成真。
  如今没有太子了,换成妹妹做了皇太女,永康再也不用做什么美梦,那么父皇就还是她小时候思念、敬仰并引以为傲的父皇,是那个也曾将她高高抱起的父皇,少了虚荣利益之争,父皇越老,永康就越为曾经的私心愧疚。
  兴武帝瞧着哭成泪人的大女儿,心里很是欣慰,他就知道,亲生的女儿,岂会一点都不惦记老爹?
  “行了行了,朕又没事,你们怎么都紧张得好像朕随时……”
  守在旁边的秦仁刚要打断父皇,兴武帝自己咳了起来。
  永康不敢再哭,等父皇躺下,再从三弟口中得知弟弟妹妹们正轮流为父皇侍疾,永康便叫三弟去当差,由她这个没有差事的大姐来照顾父皇。
  其实没什么需要他们伺候的,兴武帝大部分时间都因为药效在睡,睡了倒也好,免去了连续咳嗽的不适。
  兴武帝这一病就病到了十一月中旬,人瘦了一大圈,裹着大氅去上了一次早朝就把国事彻底交给了皇太女,精神不济的他继续在寝殿休养。
  .
  腊月初十是邓冲的二年忌日。
  兴武帝不许任何人惊动在中书省当差的皇太女,只点了樊钟与邓坤邓泰兄弟陪他去祭奠邓冲。
  天太冷了,早就候在朱雀门外的邓坤邓泰见到坐着步辇出来的兴武帝,邓坤扑通就跪下了,红着眼睛道:“臣知道皇上惦记家父,可家父若在天有灵,绝不愿意皇上为了他折腾这一趟,求皇上还是回去吧!”
  兴武帝没理他,等宫人放下步辇,樊钟上前扶他下来。
  邓坤、邓泰膝行着拦到帝驾前,磕头求皇上回宫。
  兴武帝低头看着兄弟俩:“都欺负朕老了踹不动你们了是吧?起来,再拦一下,朕叫人绑了你们,朕自己去看朕的好兄弟!”
  眼看二人还是不动,樊钟替皇上踹了邓泰一脚,兄弟俩这才站了起来。
  樊钟将皇上扶上马车,带着邓坤兄弟骑马跟在车旁。
  帝驾里面十分宽敞,兴武帝躺在了榻上,头发早已灰白的何元敬体贴地为皇上盖好被子。
  五百禁卫护送帝驾出城后,城外又有三千御前军为帝王开道。
  无论宫中禁卫还是守城的御前军,全是从四大京营、勋贵子弟以及武进士们当中选出来的精锐之兵,身穿全套铁甲,逆着寒风而行。
  邓坤、邓泰都看到了,可此时此刻,他们想的是病逝两年的父亲,是车驾中衰老不堪还要去祭奠父亲的帝王。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