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药王:“……”
贺兰澈此时猜测:镜大人将诮语说得很诚恳,从不对众人称“本官”,大家也对应当他有好感。
接着就听镜无妄又道:“本官其实对劣徒闯下之祸,无颜辩解。孙兄只见我如今居高位,却不知我隐忧。这些孩子知道什么叫权谋?无非是从书中看、前人中学。不瞒孙兄,我手下乌席雪当年自考进镜司,而赵鉴锋这孩子,是我一手提举。他二人意见不合,却同样怕邺城与药王谷结党,才擅弄权术,出了丑、犯了错。两个小年轻到底火候不足,又岂知,从古至今,结党靠的都是姻亲捆绑或师生关系,权谋手段多来自于灵机一动……”
镜无妄停顿,似乎扫了一眼季临渊与贺兰澈,又转头道:
“今日,恰好请来晋江书局的三当家,本官就直说了。”
管三闻言,停笔,对镜无妄报以羞赧一笑,十分儒雅。落在旁人眼中,这位一点都不似每年“晋江论谈”中,常常孤身舌战群儒,能与众文人对骂三百回合的大总管。
镜无妄:“各位若常看民间话本,应当比我体悟更甚。有些酸腐文人论政时,笔下生花,多靠臆想,恰似庙堂空谈的腐儒,连衙役跑腿都没见过,偏要写运筹帷幄的将相。他们书中那些呼风唤雨的主子,真当属下都是提线木偶?若属吏有翻云覆雨之能,早把主子踹下金銮殿,安能坐视其耽于风月,徒耗光阴?恐早取而代之……”
众人哄笑时,镜无妄借机对管三道:“这段大总管不要记哦,我怕传出去被打,贵书局文人有悍将之风,天下皆知。”
管三笑眯眯地,回到:“好说好说,我们家小作者也是混口饭吃罢了,各有缘由。”
于是镜无妄再对药王道:“孙兄不知我苦,实则镜司政令推行如泥牛入海,能溅起半朵水花就算烧了高香。属吏推诿扯皮的本事,比韩信点兵还多八百种花样:今日说河工决堤,明日称粮草霉变,后日又道天象不利……总之,全是借口。可怜那些办实事的,白天被公信埋成山,晚上被噩梦追若丧犬,如厕都得算时间,稍有不慎,小错覆盖大功,立即遭万人唾弃。”
“更可笑,有心人常妄想政令能言出法随,堪比归墟府术士的长生药还荒诞。若要下属拼个鱼死网破,明日他们就能让你体验什么叫‘按下葫芦起了瓢’,因而各州府,老辣官僚都懂留三分余地——真要次次全功,明年便要你翻番,后年便要成仙,大后年直接烧纸。”
“可见我镜司政令通达者若有六成,已是万幸。属吏推诿扯皮者十之八九,稍有差池便生枝节。”
药王终于拈须展眉,回了一句话:“筹备义诊前期办得磕绊,提案申报迟迟不下,章章难批,确实如此。”
时机对了,镜无妄从地上捡起赵鉴锋,眼神却看着乌席雪,开始批评:“是啊,孙兄——故我常诫谕她们‘一事毕,方及一事’,犹怕不知深浅者,妄图一蹴而就。纵有偶成全功者,必伴大患于其后。深谙治世之道者,宁守其半而不取其全,盖因全功易启,贪功之念,反为祸端之始也。”
这一番话,大家都在心疼管三怕是记录不完全了,但他似乎凝神贯注,五指如飞,一气呵成。
乌席雪听完脸羞得通红,赵鉴锋则面如土色,片刻后只剩落寞——那日持令提马叫喝的高官盛气全然堙灭。
镜无妄亦是讲到季临渊心坎内,他常年代邺城少主之职,深有体悟,犹是发自肺腑钦佩起镜无妄于谈判时的功力。只是细思时又不得不为了邺城而冷呛道:“镜大人要为部下托辞,原不必铺垫这许多。镜司自诩能照戒诸恶人、恶徒,今日也定当不会为他们强行遮掩吧?”
“嗐!季长公子还是误解我了。”
镜无妄还是笑,宽展如云般的笑,无论风浪雷暴,遇他一如入深海,溅不起怒涛,只化为温和。
“我是要为孩子们的过失向诸位道歉,却不得不先说明始因。你我之间,晋国邺城之间,本就只有立场,没有善恶。此次五镜司照傲、照疑两门戒使,犯下大错是事实,牵涉冒犯药王谷与邺城,事情总要有个结论。我知季公子与孙兄、长乐医师都是仁心之人,或许能体谅她们吧。”
门外春日似乎已经过了午正,暖阳斜斜漫过济世堂内,一道碎光恰好洒在镜无妄身上。只见这一身朴棉青衣外罩的那层朦胧月纱,开始渐次晕染出颜色,举手投足,衣袂垂落处折射出正道的光。
镜无妄点了眼前女子名字,诚恳温和,却目光如锥:
“五镜司立足之本,在于清明,是故你们犯错,我绝不遮掩。乌席雪——本朝女官制得以开先河,实乃前人挣扎嗑撞才争来的,这背后牵扯着百年博弈的经纬脉络。你当知,朝堂之上的女官推行政令,面对盘根错节的刁难,绝非振臂一呼便有应者云集。你当知,当权者的偏见,不是朝夕之力便能扭转。女官制要长存下去,得靠一桩桩实绩,事情没办好,什么都是妄谈。此回你栽了大跟头,不是你缺少一腔披荆斩棘的勇力。你之错,错在心急,心急则难成事、易毁事。如今你位极三品,我却在罚你众人之间周旋折腰,洗去尊严,可有不服?”
乌席雪震耳欲聋,再次低头认错:“学生在这次教训中得到很多,洗去一些体面算什么!若连这些都受不得,枉谈以后。”
她转向药王深深一拜,以显示诚心认错:“我愿弥补。”
药王知晓此次之事与她相关不大,在其位谋其政,她与邺城龃龉更多,因此对她还算和颜悦色。
镜无妄未停,继续转骂赵鉴锋:“此回大错,九成在你,我知晓你素来办事,就爱擦边。早有告诫你,你却不肯听。此次乌大人规劝你,你更是一意孤行。我知晓你不服她,可乌大人能立朝纲,岂是单凭圣眷?她二十载独居值房,青灯黄卷熬妙龄,才换来璇玑镜在握,虽为女子,见识、格局又哪里输了你?当然,你被我提拔入傲门,尽心尽责,不可否认,如今你撤职待押,手中玉衡镜也被收回……”
提及玉衡镜,赵鉴锋垂头哭了。二十载霜刀雨血,一步一步爬上来,玉衡镜载满他的春风得意。
镜无妄稍微温和了那么一丢丢:“论你初心,照戒使缉拿罪恶心性之人,守卫朝纲,是应尽本分。你错在行事恶劣,不择手段,往常执行公务时走捷径、耍小聪明、擦边,都被功劳盖过,如今栽了大跟头,是必然。唉,后面也不用你在场了,你就向诸位好好赔礼,回去领罚吧……”
赵鉴锋拂袖擦去眼泪,也第三次朝众人拜过,自己乖乖的就下线了。
两个大官被骂得酣畅淋漓,众人才知一物降一物的厉害。不只是长乐,连季临渊心悦诚服之色愈发浓烈,他自诩自身舌战谈判功夫已经了得,猛然意识到镜无妄才是他永恒难敌之对手。
季临渊虚眼打量镜无妄身形,还好,不算内力丰厚之人。论武力,将来若是……
“要记的,就是这些,剩下的便不可为外人道了,今日多谢管三大总领!”
只见管三收起手中之册,递与镜无妄,镜无妄则走到药王身边,与他共看,不好落了季临渊,也请他上前。
一时之间,那册子身边就围了一圈的人。
“管总领,您亲自记的文字,为何还有这么多‘口口’呢?”
管三道:“赵戒使亲撰那篇《……畸形爱恋》之中,部分用词过于擦边,诸位知道,晋江书局受整改之后,不可讨论脖子以下部位,因此很多话是不能贴的,在下只能按照规矩,口口相传了。”
众人无奈。
“孙兄,镜某此前言明,今日为三事而来。前两桩已了,第三桩——‘结党’之事,镜司不仅要联药王谷、结昭天楼,更要交邺城为盟……”
药王见日上三竿,时间差不多了,有意回道:“小女伤重需服药调养,今日既毕,改日再议罢。管总领,”他转向晋江书局管理员,“刊报之时,望据实相载。孙某在此替小女谢过。闻晋江书局润笔有打赏之例,这里有些‘小礼物’,还望管总领笑纳。”
药王从怀中取出一锭金子,着实不小。季临渊也跟着取出一锭。
谁料,打赏竟被管三拒绝了!
药王十分迷惑——管三此人素来财迷,又抠门如铁公鸡,因此才选了大金锭。
世人皆知一些传说:名动京师的晋江印书坊,公办场所竟蜷缩在京郊民居的逼仄院落。
管三本人每日往返于私宅与书局之间,依旧架着辆只剩三轮、快散架的马车!
晋江书局贵为民间书坊之首,售书要等年节才有抽彩活动。因管三之缘故,奖品常常只有一文钱……
……
管三抚须沉吟:“不瞒药王,我与镜大人是旧识,今日是义援,不过在下确有一桩私事。我是来替人求医的,到了才知,药王谷义诊因痘疫人手不足而暂时闭门,我家病人却在煎熬之中……”
贺兰澈听他们扯到这里,又悄悄与长乐耳语:“我见你一直望着他,你也好奇他的名头?听说管大总领是位‘娇夫’,书局由夫人执掌,他替夫人打理书局。这回他亲自来请人,怕是为了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