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楚睢叹道:“陛下莫问了。”
  话音一出,殿中沉默。
  冷冷月色越过窗棂,投在楚睢的身上,他披着月色,绸袍从他身上滑下来,将近生产,再不显怀的小腹也微微隆了起来,不大,但分量也不小。
  “……”沉默片刻,赵亭峥咬牙道,“想三想四,你要是是事情少得闲了,不如过来承个雨露侍个寝,能少想点就少想点。”
  岂止是少想,楚睢蹙眉向后缩了缩,警惕道:“孩子即将瓜熟蒂落,臣不允陛下妄动,若不妥,便是害了小殿下一生。”
  “……”赵亭峥哑了,她指了指自己不成.人形的左半边,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只是瞧着他那护犊子的模样,赵亭峥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终于上前一步,认真道:“我不知你怕什么,躲什么,怕到连亲生女儿也可以舍弃,你不信我么?我既已决议迎你做君后,那便是说好了的,前头哪管是刀山火海也顶得下来,我护得住你,唯一怕的就是你松开我的手。”
  楚睢沉默了,赵亭峥接着道:“我只怕你什么也不肯说,始终拿我当个孩子看,默不作声地就选了条死路走,你给我做了些日子的太傅,从前拿我当孩子,我允,只是如今你我的命缠在一起了,你还要拿我当不抗事的孩子——楚睢,你肚子里的崽子是天上掉的吗?”
  此言一出,楚睢简直太阳穴突突地跳:“陛下!——”
  又上前一步,赵亭峥紧接着道:“你用不着搪塞我,我若真因你丢了命才保得住皇位,保准窝囊得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只一句话放着,今朝你敢为皇位舍了我,明日我就敢舍了它,谁爱要谁要,大不了我回北狄放马去!”
  岂有此理,一代帝王辛苦打下的江山,说放马就放马,看得如此轻率,楚睢只觉得脑子嗡嗡的响,浑身的血都往头顶冲,大怒道:“混账!谁教你说的这些话!”
  赵亭峥倔着走上前,似乎想摸一摸他的脸,又叹了口气,放下了手。
  “你也知道气啊?从前你我为一体君臣,如今为一体帝后,我只是嘴上说说就过分了?你可是想实打实地真要去死了,我不稀罕你委曲求全来的帝位,只想堂堂正正地迎你入主东宫,我等了这么多日子呢。你在决议赴死之前,怎么不肯想想我?”
  她从来都会撒娇,如今这么一说,楚睢方才到喉咙的重话又一句也出不来了。
  他并非是没想过,而是怕。
  赵亭峥并非仅是妻子,在妻之上,亦是君王。
  既是君王,横亘在二人中间的事,便不是寻常人家的柴米油盐,他的身体被系挂了事关北狄与大宁的世代矛盾,于是这去与留,生与死,便不止是儿女私情。
  于帝位相比,一个臣子的死去比活着更有价值。
  楚睢不愿赵亭峥在两者之间为难,更不愿有朝一日,成为帝王审视的目光下、天平两端的“选择”。
  他宁肯自己死个痛快。
  “……”
  看着楚睢沉默,赵亭峥也沉默了,半晌,浑身的黑水忽然躁动起来,楚睢登时一呆,她急忙转身,不让楚睢来看,匆匆道:“……明日有太医为你问诊,我先走了。”
  倏地一下,人不见了,楚睢有些不安地想着她那些沸腾的黑水,又忽然想到她冒出的那一番惊天言论,良久,重重地捏了捏眉心。
  ……岂有此理。
  5第51章
  赵平秋看着只剩一半人形的赵亭峥,有些惊诧,半晌,冷笑道:“把自己弄成半人半鬼,就是你解决问题的办法?”
  她这些日子常常来赵平秋门口,里头供着母亲的灵牌,日日都有经人前来供奉诵经,赵平秋被强按在灵前。
  半面是人,半面是刃,赵亭峥气定神闲,懒洋洋道:“倒也不关你事。”
  赵亭峥也不知道会这么严重的,一半的身体连人形都维持不住。
  闻言,赵平秋又冷笑了:“……你又来做什么。”
  赵亭峥懒懒道:“这副模样不好看,与其吓死路人,不如来吓死你。”
  赵平秋:“……”
  她怒极直了直身体,又被一旁的僧人按下去跪着诵经,赵亭峥抱臂倚着门,懒洋洋看着她。
  赵亭峥的身体好像维持人形维持得很艰难,赵平秋背对着她,额头被压在灵牌前,半晌,却道:“你打算就这模样一辈子?”
  大宁女帝的刃是为世代先祖所传承,从来都是在体中,没见过人的一半都成了这副模样的。
  “暂时的,”赵亭峥吹了吹飘到眼前的落叶,微笑道,“我还得去看楚睢生孩子呢,吓着孩子怎么办。”
  赵平秋:“……”
  僧人照旧压着她诵经赎罪。
  戒了仙人香后,赵平秋的身体犹如万蚁噬身,每日间光是这般折磨便是犹如地狱。
  听说,赵亭峥登基后,血洗了仙人香的祸首,宫中那些个仙人被她拉去活剜示众,靠倒卖起家的富商们祸及三族,满门抄斩。
  只是如今的赵平秋,已经无暇去听外头的消息了。
  du瘾发作,她的身体一日比一日痛苦,从前还能勉强维持一副端方的帝王人样,到了后来狼狈不堪,痛哭流涕,赵亭峥每日都来看她,看着她跪在母亲的灵前哭嚎打滚。
  终于有一日,在她疲惫地瘫在灵前时,赵平秋叫住了赵亭峥。
  “给我个痛快。”她枯瘦的唇动了动。
  闻言,赵亭峥有些讶异,她微笑道;“我还以为你会问我讨一口仙人香,倒是比我想得要有骨气。”
  赵平秋看着她,这只小怪物的身体已经慢慢地变回了人形,唯有脸上的眼睛与耳朵还在流淌黑水。
  她不知道赵亭峥这些日子经历了什么,但是从人变怪物,又从怪物变回人,想必不是什么很容易的事情。
  “……想不想知道当年楚睢为什么要叛你?”赵平秋盯着她,呵呵道。
  登时,赵亭峥皱了皱眉,她好像想到什么非常不愉快的事情一样,道:“当年的事情早就过去,楚睢秉性刚直纯良,叛我定有他不得已的缘由。”
  赵平秋道:“你听不听?”
  “……”赵亭峥眯了眯眼睛,果然,赵平秋说:“你给我个痛快,我把当年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殿中一片沉默,半晌,赵亭峥看着她枯瘦干瘪、只剩一层皮的身体,闭了闭眼睛,开口道:“说。”
  女人笑了两声,不知笑什么,半晌,平静道:“当年朕缠绵病榻,只得你进京封太女瞒天才得以活命。朕不放心身边的所有亲眷,尤其是荣贵君之众——当年荣氏一族势大,朕实在怕封太女的大典被荣君等人设计毁掉,扶老二登基。”
  赵亭峥很注意地听着。
  “于是朕遣了楚睢母亲来,命她接任太傅一职,护你入京,免得中途被荣氏一众下手,出了岔子。”
  “但人即将出京时,朕又不免心生疑虑。”
  说到此处,赵平秋老态尽显的眼睛闪过了几分暗色。
  “……若她也不动声色地叛了,站到了荣贵君一边,朕亦是必死。”
  闻言,赵亭峥牙齿紧咬:“你可真是多疑。”
  赵平秋嗤笑一声:“不疑者不智。如你这般放纵手下的帝王,才是坐不稳屁.股的蠢货。”
  “明面上出京的太傅,是她的孩子。楚睢虽根基尚浅,但楚文絮乃我近臣,但凡你途中有难,楚文絮定会动手相助,且为了保他,楚文絮亦会竭力拦住京中荣氏之众。”
  “——朕为了你能顺利进京,可谓是竭尽心力啊。”
  “……”赵亭峥冷冷地看着她。
  赵平秋眼中露出了几分自得之色,她斜睨了赵亭峥一眼,又道:“听说你当时调用京卫,用的是皇姐的兵符——哈!”
  赵平秋大笑:
  “你以为朕会容下一批臣拱卫京师?——那虎符是个死物,朕才是活着的皇帝!京卫副统领认虎符,而京卫统领,是朕的人。”
  “……”赵亭峥声音有些涩然,她看着越来越兴奋的赵平秋,心头只忍不住地发沉,“他一早就知道我叛不成。”
  楚睢站在必死之局的终点,寂然地望着必死的她。
  “不错!”赵平秋从地上爬起来,杂乱的白发映着她枯槁的脸,声音洪亮高昂,“他早就知道你叛不成,也知道你进京本是必死之局!可他不只有你,还有楚家满门的命!”
  殿中的灰尘几乎要被赵平秋喊下来。
  那是她距离杀死赵亭峥最近的一次!
  良久,她平复了几口气,慢慢地冷笑起来:“当真是咬人的狗不叫啊,连我亦被他骗了。”
  那两箭擦着致命处而过,保住了楚家,保住了赵亭峥。
  楚睢射艺惊人,可一箭穿过两只麻雀的眼睛。
  “而京中自开始追杀你后,便屡屡收到四面八方的假消息,追杀屡屡受挫,从京城到北狄那么远的路,硬是叫你给逃了,”闻言,赵平秋嗤笑,“消息来得毫无规律,朕无从下手去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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