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楚睢沉吟片刻,道:“待定,一应事宜交由副将暂管,我即刻上书回禀。”
他握着这张白纸,半晌,遥遥地望向了北狄军的方向。
赵亭峥的字迹。
边关残阳如血,黄昏时分,两两的军士收练回营,因着和谈缘故,北狄与大宁处于短暂的和平中,楚睢掀开马车的帘子看去,只见不远处的北狄军踏着残阳纵马而行,灿红色的日光投在飞溅的草皮上,兵强马壮,而西乌边军勾肩搭背,懒洋洋地拖着脚——与那守将安知武如出一辙,
见状,楚睢轻轻摇了摇头,心中记着北狄将士挂在腰间的武器,着实新奇,竟是在大宁从未见过的。
忽然下头一人说:“烟馆里进了一批好货,听说是铤而走险、偷运来的洋东西,老王说劲可大。”
“好家伙,”另一人咂舌,“我还没尝过洋货,走走,今晚叫几个兄弟一起。”
楚睢蹙起眉,好看的眉形皱着,他问车夫道:“军中将士,竟公然吸食仙人香?”
车夫一挥马鞭,笑道:“这有什么?大家伙儿在边关,空荡荡的也没个解闷的东西,咱这又不是进上的仙人香,就是些边角料,不贵,一两银子够一个月,谁都买得起。”
“……”楚睢道:“此物极易上瘾,动辄如疯似癫,吸食者往往短寿,祸及亲友,属实不宜。”
“有解毒汤嘛,喝下去就没事了,”车夫不甚在意,“京中贵人们都吃,连宫里头的仙人都给皇上吃这个,保管没错的,逍遥似神仙!”
说到最后一句,他竟还自顾自地扬了个俏皮的戏腔,楚睢见状,不与他对牛弹琴,沉默着坐回了马车中。
马车停在了望山楼前便上不去了,车夫为难道:“前头就是北狄的地盘了,这……”
楚睢拾阶而下,素白的衣袍逶迤如水,他抬头,看着断壁残垣,轻轻摇了摇头:“你候在远处。”
他走向了望山楼,里头虽是破败,但仍有几间屋子是完好的,楚睢径直走向唯一亮着灯的那一间,只听吱呀一声,门缓缓地敞开,霎时间,浓重的尘土气呛到了楚睢,他皱着眉,灵敏的嗅觉在尘土气中嗅到一丝不祥的异香。
是仙人香。
他脸色微微一变,只听一声轻响,门被重重地合上,紧接着,一人从阴影中走出,微笑道:“楚太傅,等你许久了。”
声音与称呼一样尖锐而陌生,而看到来者的全貌时,楚睢的瞳孔猛地一缩。
“周禄全。”他沉声道。
来者正是周禄全,他长高了许多,瘦削单薄,从前只到楚睢胸口,如今长到了楚睢的眉下,皮肤苍白而病态,嘴一张一合,说不出的诡异笑意。
“殿下相邀,”楚睢沉声道,“为何是周大人赴约。”
闻言,周禄全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样,冷哼一声,道:“殿下?太稀奇了,你竟然觉得殿下会来见你?”
冷哼一声,他把随身带着的匣子打开,叮地几声,里头赫然整整十枚丸药,漆黑异香,泛着诡异的香气。
“殿下恨你入骨,怎么会亲自来见你,”周禄全森然逼近,“我奉殿下亲令,前来给楚大人送一件东西。”
浓郁的异香已经逼得楚睢几乎呼吸不得了,他本就嗅觉比旁人敏锐,这仙人香若是对旁人有三分效,对他便有十分,光是嗅一嗅,便几乎窒息过去。
“楚大人在京城里头见多识广,这东西不需我与楚大人一一道来了,丸药,共有十丸,楚大人一日一丸吃下去,算是还了当年殿下的恩义。”
这东西绝非大宁常见的仙人香,不是烧吸,而是吞服。
极为罕见,极为昂贵。
足够让所有的瘾君子为之舍生入死,倾家荡产,抛却一切,连人也不需做。
楚睢怔怔然定在原地,看着周禄全一步一步地逼近。
香气近得尘土已经遮掩不下。楚睢看着它,脸色陡地苍白,人摇摇欲坠地站住了。
周禄全是赵亭峥身边最亲信的近侍,出生入死,都与她殊途同归。
没有旁人能指使得动周禄全,他自始至终,都是赵亭峥最忠诚的臣子。
比他忠诚得多。
“既是殿下的旨意,”楚睢接过木匣,沉甸甸的,坠得人心底一阵往下坠,他道:“臣领旨,谢殿下赏赐。”
“务必要用尽才好。”周禄全道,“楚太傅。”
第一枚丸药吞服下去时,五脏六腑好像猝然探进了一枚烙铁,霎时烫得人呼吸都带着滚意,紧接着,楚睢感到天旋地转,眼前是疯狂的五光十色,一片斑斓,人好像开始升起来,仿佛感觉不到自己的重量一般。
楚睢紧咬着牙,扶住摇摇欲坠的肮脏墙壁,指节染上经年的尘土与血迹。他开始踉跄,随即扑地一声,猛地半跪在了地上。
周禄全居高临下,欣赏着楚睢雪白的衣袍染上了经年的尘灰,挣扎的姿态凄艳美丽,犹如从枝头跌落进泥土的病梅。
他终于开始肮脏了,周禄全心满意足地想,他绝无可能再平稳地有一个好日子过了。
楚睢必须痛苦、无可救药地死去,周禄全想。
“夜间,此处常有野狼游荡,”周禄全慢条斯理地踩过他的手指,打开门,“楚太傅,你可得撑着爬起来,滚回你的大宁啊。”
不知晕眩了多久,楚睢再度睁开眼睛时,天色已经乌黑。
星星点点,扑在西乌辽远的草原上,他在地上,迟钝而艰难地眨了眨眼睛,良久,才扶着自己,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赵亭峥恨他,楚睢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但要他活着。
他走出破败的塔楼时,车夫早已等得心慌意乱,一见楚睢踉踉跄跄、衣冠不整,登时吓了一跳,连忙上去扶道:“楚大人!您怎么了——小的去叫大夫!”
撑着最后一丝清明,楚睢强撑着走上了马车,他忽然变得很冷,把车上的大氅披在身上,仍是发抖,他把自己缩起来,仿佛这样就能多暖和一些似的:“不必叫大夫,送我回府。”
顿了顿,他又困难地找到自己的舌头:“吩咐人送一碗解毒汤上去。”
车夫陡地一怔,半晌,道一声:“……好。”
时间转瞬过去了三日,转眼,来到了谈判的日子。
穿着朝服来到北狄王帐坐定,赵亭峥懒洋洋地把脚架在了谈判桌上,对面楚睢正襟危坐,已经等了许久,他一身绛红朝服,见状,脸色不变。
和谈的商定并不麻烦,北狄要粮草,而大宁眼下并不缺粮草,用钱、粮草和土地换喘息的空间,是大宁乐意见到的局面。
赵亭峥皱眉看着谈判桌的另一端,楚睢是个难缠的谈判对象,谈判文书上遍是机心,但好在大宁西乌失了主将,兵马又属实不足,处处受限,于是最后谈成的条件,尚且在她所预料的程度。
“旁的都好说,只是这婺城,最好还能再谈一谈,”吴允在一旁轻声说,“此地虽是荒芜,牛羊不肥,但扼守西域关口,但凡行商,必然经过此城,是为西北要道。”
思及此处,赵亭峥若有所思,她对楚睢道:“北狄要婺城。”
楚睢垂眸,片刻,抬起眼睛:“旁处皆可再议再让,令附粮草千石,还望王女再三考虑。”
闻言,赵亭峥颇有些嗤笑:“你当是谁,和北狄谈条件?白纸黑字,爱签不签,不签滚。”
她直觉有些奇怪,前几日见到楚睢时,他虽是清瘦,但多少还有些精气神,瞧着叫人牙根痒痒地生恨,如今见着他,脸色红润得不正常,眼睛也诡异地发亮,仿佛十分亢奋似的。
但赵亭峥反倒觉得,他身体里头像是已经没有魂儿撑着了。
发生了什么?她皱眉,指节又敲了敲乌木的书案:“北狄气候养人,楚大人瞧着比先前几日精神些了,我倒也不介意再放着楚大人养两日,若说时间,北狄等得起。”
只是大宁耗不起了,押粮官走漏了风声,又失了军机,北狄把运往西乌的粮食截了下来,这批粮食拿不到,即便是硬耗,也能把西乌耗成一座死城。
大宁视北狄征伐为小儿玩闹,可只有站在前线的人,才会不可避免地直视这番心惊肉跳。
所向披靡,楚睢想,北狄的攻势,只有所向披靡四个字。
西乌一拿下,只剩几座要害之城,便可扼住大宁关口。
一入关口,京城就不远了。
而赵亭峥的野心绝不只是打完京城就打道回府,楚睢看得出来,从北狄吞大宁,战线过长,不利作战,她肯放长线,谈判换时间,只有一个念头。
她要占北面,然后以北面为据点,把整个大宁吃下去。
楚睢闭了闭眼睛。
大宁从前习惯了北狄的好打发,几片土地和钱粮就能叫北狄乖乖地呆在关外,殊不知如今的北狄早已不是等待投喂的家犬,而是会令大宁始料未及的虎狼。
处于下风,楚睢微微攥紧指节,他已然尽力,在赵亭峥的步步紧逼下竭尽全力地保下了几座要害边关城市,作为代价,大宁让出了更多的钱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