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他明知道赵亭峥是担心他才来的。
  可看着她定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盯着楚睢时,心里不住地发寒,下沉,下沉,一路下沉。
  隔着半副金面,他忽然之间辨不清面具下赵亭峥的神色,明明那只面具的每一个弧度都是他亲自丈量的,而他却从心底开始觉得陌生。
  “死都不该让她再见到楚睢的。”南狼心底倏地划过了这个念头。
  “……哼,”良久,赵亭峥的喉咙里溢出意味不明的笑声,她抬起头,目中寒芒一闪。
  “怎么回事,竟然还是活的。”
  2第29章
  霎时间,楚睢得呼吸仿佛冻住了,良久,沉默,一片死寂之中,几声快步,紧接着一对马靴停在面前。
  “……别过去。”
  他听见远处的轻声仓皇而颤抖,心中竟然有空不由自主地想:这屋子里原来还有另一个胆怯的人。
  有些仓皇,被捏着抬起了头,眼神避开。
  “憔悴了。”这是赵亭峥脑中出现的第一个念头,紧接着,第二个念头浮现上来,咬牙切齿,“……活该。”
  他实在是不如三年前好看了,面颊凹陷下去,喉咙脆弱得不堪一击,人摇摇欲坠,赵亭峥本以为再见到他时,会恨不得把他活拆成数截,可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停在了他收了又收的腰身上。
  太憔悴了。
  手一路向下,鬼使神差地,摸上了楚睢单薄的喉结。
  他眨了眨眼睛,无害,任取任夺,如同一头温顺的雄鹿。
  猝地扼紧。
  赵亭峥面无表情地倾身,看着楚睢陡然间窒息的脸,在一路死寂之中,轻声说:“顶着这张脸,大摇大摆地跑来北狄,是等不及送死了吗?”
  她说不清自己心头是什么感觉,怒火,恨意,或是其他什么,三年中,赵亭峥的刀不知落在了多少人的喉咙上,死去的人已经让她开始感觉麻木,楚睢的喉咙并不比他们厚重,只要她稍稍用力,骨头便会折断。
  余光瞄到了楚睢的腰间,他配剑,手却温驯地垂在了胸前,丝毫不动,只合上颤抖不已的长睫,闭上了眼睛。
  就好像心甘情愿地死在这里一样。
  扼死,是很快的死法。
  不会有多么痛苦,也不会漫长到无穷无尽,像奔不到尽头的雪夜。
  楚睢开始感觉由衷的轻松。
  一打照面就死在赵亭峥手里,于他而言,是再痛快不过的死法,就像是受尽了天下酷刑的人站在刽子手面前,一瞬间落下的不是刀刃,而是解脱。
  她的身影在他的视线中已经开始模糊,生理性的泪水充斥着他的眼眶,他竭尽全力,喉咙在她掌心挣扎,这并非为了从其中挣脱,而是为了抬起头——然后看向她。
  没有反抗。
  赵亭峥的瞳孔猛地一缩。
  “殿下呢?小周说她往这边儿来了——殿下!!!”
  门外不知何时响起了轻快的足音,紧接着,一阵惊呼,身着冬装的女子扑上来,一把抓住了赵亭峥的手,拼命地把她扯开:“殿下你疯了!你答应我不能私下杀人的,快住手!”
  赵亭峥被她连扑带拽地拉了开来,终于卢珠玉将赵亭峥扑得远了许多,才转过头,一见地上的人,忽地愕然了:“……怎么是你?”
  楚睢靠在几案上呛咳不已,卢珠玉看着他,脸色忽然地坏下去。
  不该拦着赵亭峥的,她一言难尽地想,再一抬眼,看见南狼双臂环绕靠在门框上,见状,轻笑一声,露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也不知笑的什么,卢珠玉想。
  被扑开后,赵亭峥站在原地,平息片刻,没有选择再扑上来。
  “……”良久,话音不容置疑,“什么时候滚。”
  楚睢耳中嗡鸣,闭着眼睛,轻声道:“十日后。”
  赵亭峥倒也记得大宁要派使臣来的事情,只是万万没想到会把楚睢派来。
  这三年间杳无音讯,赵亭峥自己都以为要把楚睢忘了,可再看到他的第一眼,从前种种便如潮水般席卷而来,汹涌不息,堵得她霎时间头晕目眩。
  “……”赵亭峥转过身,捏了捏眉心,骤然有些疲惫,“既是使臣,今天留你一命,下次见面,我亲手杀了你。”
  她头也不回地离开,大步流星,卢珠玉深深地看了楚睢一眼,连忙小快步跟上她,紧接着,便是诸北狄将士,陆陆续续地跟着赵亭峥走了,最后,才是倚在门框旁的南狼。
  南狼摸着腰间的火器,从容不迫地取出来,扯了帘子,不紧不慢地擦了擦它。
  “知道不知道,”南狼一边擦着,一边轻声道,“小爷本来离得偿所愿,就差那么一点儿了。”
  楚睢深吸一口气,道:“我只是来看她一眼。”
  毫无征兆地,火铳指向了他。
  南狼轻声道:“看完了,能去死了么。”
  北狄三年,哪怕没有情意,他靠着时间熬出了站在她身边的位置,这甚至给了南狼不切实际的幻想,直到楚睢的出现,直到赵亭峥手下留情。
  她折断人颈骨的速度比狼群咬破猎物喉管的速度还快。
  即便卢珠玉不出现,她也不会杀了楚睢
  他开始后知后觉地明白,楚睢是一个沉没在恨海里的锚,而她站在船上,从未放手。
  南狼不可抑制地心如刀绞。
  “为什么她没有杀了你?”俯下身,黑洞洞的火铳对准他,“为什么这么恨你,却还是没有杀了你?”
  楚睢不闪不躲,他站起身来,迎面,握住了南狼的火铳。
  “……杀了我,”他涩然说,“她恨我,你替她杀了我。”
  火铳的枪管还是温热的,安知武的血液溅上去,仍有擦不掉的锈色痕迹,楚睢迎面上去,掌心印着血痕,他的目光不再昏沉,就好像赵亭峥的出现,给他那盏摇摇欲坠的命灯续了一场烈火,霎时间便让他的眼睛不可逼视,分外夺目。
  二人面对面站着,无一人后退。
  半晌,南狼笑了:“你以为我会让你得逞。”
  楚睢的生死只能由赵亭峥一人决定,在第一面,赵亭峥没有选择杀了楚睢时,所有的事态都不可避免地向着最恶而去。
  刚才,他在赵亭峥面前,是过了活路的。
  南狼自知,他当然可以把楚睢毫不犹豫地杀了,就像杀那个安知武一样。
  可杀了楚睢难道就意味着结束么?
  赵亭峥的反应,他根本不能赌,也不敢赌。
  “……哈,”南狼道,“心眼儿多得像漏子,难怪能在大宁混得炙手可热。”
  他收回了火铳,双手环胸,冷冷地盯着他,目光中浸着的恨意几乎能将人生生煮透了,他道:“天底下恨你的人不止她,亦不止小爷,恨毒了你、做梦都想致你于死地的多的是,用不着脏了小爷的手。”
  楚睢沉静地看着他。
  “你的一箭,一叛,无数人的命数因你而天翻地覆,你竟觉得能从北狄全身而退?”南狼转过身,大步跟上赵亭峥一行,“替她杀了你?——你也配?”
  ***
  夜已深了,北地驻军中却有一帐始终亮着光。
  “周大人,”一将士掀了帘子走进来,“东西给您放在这儿了,外头有个老头转交给你的。”
  灯火一转,露出了一张苍白瘦削的脸,若是从前人见着,一个个都要被吓一跳——这竟是从前的小胖子周禄全。
  帐中一素衣女子捧着手炉,闻言,好奇地歪了歪头:“你要了什么啊?”
  周禄全接过了封得严严实实的木匣子,摇了摇头,苍白的脸上咧出一个笑:“好东西。”
  卢珠玉耸耸鼻子,觉得那只匣子怪香的,比她当年做的肥皂还香,周禄全似乎没想向她解释这是什么东西,只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放在了最下头的柜子,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过身,微笑着说:“卢姑娘继续,方才说到哪儿了。”
  卢珠玉哦了一声,继续道:“老大今天差点把他杀了,我把殿下扑开的时候,楚太——姓楚的脖子上都是扼痕,老大许久没动过这样的死手了,甚至连刀也不拔,直接上手杀,我吓了一跳,扑开她后才反应起来,姓楚的不能就这么死了。”
  主帅杀使臣,这一举措的政治意义远远大于私仇,大宁会将其看作悍然宣战的口号,而照着赵亭峥的计划,攻打大宁是一个长线的工程,楚睢一死,赵亭峥立刻就要面临困局。
  卢珠玉只觉得庆幸,周禄全垂下眼睛,唇角咧开一个深不可测的笑意。
  “是不能这么死了,卢姑娘做得对。”
  一片漆黑的帐子里,唯有卢珠玉旁点了一盏暖洋洋的灯,她捧着手炉,喋喋不休、后怕不已地讲述着今天的惊险,周禄全的半边身子隐在阴影下,半边身子不由自主地倾向她,她今日是被吓得怕了,不住地喝着热乎乎的奶茶,香浓的茶香和奶香涌动着,令这个充满着硝味与不详异香的帐篷变得分外温暖。
  说到子夜时分,卢珠玉才告辞离去,周禄全吩咐几个将士好生护着她,随后,站在帐边看着卢珠玉慢慢地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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