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顿了顿,他又反应过来:“殿下,您怎么一直不说话,不高兴吗?”
  赵亭峥心里有事,闭着眼睛,叼着草叶懒洋洋地往前走:“是有点,进京死路一条。你瞧我哪个兄姐像好相与的?你若去了,做磨刀侍卫还差不多。”
  这些年她也不是没和这群人打过交道。就拿汉南这块地来说,她便与庄王、苗王起了几次冲突。
  她收租不成,地里全是带着兵需武器的刁民;做生意不行,流氓打砸,她甫一还手,母皇那处便收到消息,降旨下来责备她仗势欺人;养人更不行了,多请俩侍女,都要被捏成意图拥兵自重。
  就这样一个众矢之的还不招母皇待见的靶子,一无太女印,二无册封圣旨,她不懂,若是母皇恨她,为何还要封她做太女?若是母皇爱她,为何又将她置于死地。
  桩桩件件近在眼前,周禄全听完哑了,半晌,也不知道说什么,想让这个话题过去,回头看了看,道:“楚太傅怎么站在那里不动?”
  转身一看,楚睢一身白衣站在漆黑夜空之中,衣角与墨发在空中猎猎而飞。
  她心烦意乱,一脚踹向一旁碗口粗的树。
  “砰——咔!咔!”
  众目睽睽下,那棵树缓缓地、缓缓地倒了下去。
  它重重地在地上砸了一道坑。
  周禄全不敢吱声,他只小声道:“殿下,这树有主人家,咱们得赔钱啊。”
  赵亭峥不耐烦道:“过去跟那便宜太傅说,今晚来我府上落脚。”
  而身后的阿南目瞪口呆,良久,缓缓转头,对着楚睢控诉道:
  “大人,这皇太女的素质太差了!”
  第2章
  赵亭峥这些年不受母皇待见,原因与她父亲是脱不开关系的。
  女帝厌恶她的生父。
  宫中之人皆知,大宁皇族之血脉,女子亦可使男人受孕。
  赵亭峥的父君不是正经选秀的侍君,而是一名身份低贱的乐师,趁宫廷夜宴爬了床,只一夜,便幸运地怀上了孩子。
  被一介乐师算计了,帝王岂止龙颜大怒,奈何他腹中已有孩子,无奈之下,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这件事。
  乐师乔氏心思愚狠,生育皇女后心思渐野,染指朝政,一沾手就闹出了人命。
  卖官丑事事发,他又打死平民,一经暴露,民怨沸腾,母皇将其处死示众,尸身不入皇陵,鞭成十段,以示惩戒。
  乔氏饱受帝王厌弃,而赵亭峥是他留下的唯一遗物。
  她遭了母皇恨屋及乌的余怒,在宫中苦苦熬了十五年。
  直到了封王年纪,她被封作汉南敬王,飞快地赶出了京。
  一个敬字,含义不言而喻,要她老实巴交别惹事。
  如今封太女,给她改作了“靖”。
  马车到了靖王府前,楚睢慢慢走下马车,有些意外道:“深夜不便,未曾想靖王殿下竟肯留客。”
  赵亭峥没搭理他,径自走向漆黑的靖王府前。
  “吱呀——”
  终于,门被慢慢地敞开,隐约灯火下,只见一衰老妇人颤颤巍巍。
  楚睢微微垂目,转面看向了封澄,认真道:“靖王殿下,府中竟没有可用门仆吗?”
  不,不止是门仆,伙夫、厨娘、侍女、家丁,统统没有。
  赵亭峥听出楚睢话里的些许凝重,半是讥讽半是懒得搭理:“人多,本王睡不安稳。”
  跟在后面,阿全小声说:“公子,听着这靖王府的好像连被褥都有穷酸味——小的从没见过这么穷酸的亲王,她好生失礼,小的去约间客栈吧。”
  楚睢微微蹙眉:“不可妄议是非,我们客随主便。”
  灯火微明,一片翻箱倒柜,周禄全把屋子收拾了出来,有些不好意思道:“楚太傅,您请进。”
  楚睢雪白干净地走进屋子里,目光静静地停在了榻上。
  不难发现,这个床铺底下铺着厚厚的稻草,虽是新草,但也过于粗陋,蒙在上面的布单子还算干净,被褥洗得发白,看着却颇为松软,像刚晒过的。
  尾随进来的阿南登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冲他大叫:“你胆敢给我们住狗窝!”
  周禄全正在把几支烛火插在灯台上,屋子里很快就亮了许多,他冲阿南翻了个白眼,拍拍衣袍,歉疚地对着楚睢道:“这屋子不冷,我和主子冬日就住这里,地方简陋些,但没有灰尘,也不漏风,晚上盖这个被子就可以。都很干净,殿下好洁,被褥衣物都会常常洗晒。”
  这已经是府里最厚的被子了,没到冬天,是不会拿出来盖的。
  看着陈旧,但却实干净。
  但那被子的棉估摸着也只有半指厚,填充的也不过是压人的棉花,而在京中,莫说王府中人了,即便是寻常人家,也至少有条又轻又暖的丝绵被子。
  楚睢垂眸摸了摸,道:“殿下这些年便是这般过冬的?”
  周禄全叹了口气:“从前过得更艰难,大人,靖王府的人都待不长久,走的时候还会偷用王府物件,前些年这里还有几口官例里的花瓶瓷杯,殿下发了火,全让砸了,绝了那些人的念头才安静些,如今府中只周婆与小臣,清净得很。”
  “……”
  楚睢坐在榻上,又摸摸被褥,摸到了粗布的硬实手感。
  他垂目道:“太女殿下这些年受苦了,待殿下回京,我会奏请陛下还殿下公道。”
  这句话戳得周禄全心虚,忙摆手道;“不不不必,都过去了,惹事上身图什么呢,总,总归也熬出头了,殿下也赚了些……”
  楚睢看着他。
  周禄全话到嘴边,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是谁,他自知失言,不该把赵亭峥的事情对他说,急忙刹车,把将出口的话急急地咽了回去,胡乱行了个礼告辞道:“总之不劳太傅大人操心了,您今夜好生安歇,明日一早按时启程。”
  楚睢微笑着点了点头。
  退出客舍,阿南当即不满道:“公子,这两人分明是有意怠慢,又是拦路抢劫又是安排我们住这破房子,说小了是看不起咱们,说大了,是看不起皇上!”
  楚睢的目光却被放在木桌上的红烛吸引。
  他缓步走过去,端详片刻,鼻尖轻轻地在蜡烛上嗅了嗅,刹那间,眼神若有所思。
  周禄全直到走进北院才敢擦了擦额上冷汗,他正长吁一口气,身后幽幽传来一句:“如何?他们老实睡下了?”
  险些被吓出魂,周禄全捂住差点脱口而出的尖叫,转过身看清来人,气得跺脚:“殿下,您简直吓死人!”
  赵亭峥邦地一声把两只裹着泥土的黑布包扔到地上,喘了口气,比了个嘘:“少废话,你不知道这两人有多沉,东西都打包好了?”
  难闻的气味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周禄全忍不住呕了一声,点了点头。
  这两个人是前几天来行凶的刺客,被两人合力杀了埋在后院底下,要不是赵亭峥出的主意,周禄全打死也想不到死人还能循环再利用。
  到了今夜丑时,这俩人就能派上用场了。
  点火烧府,火药一炸,足够把整个北院烧毁。
  到时候这两个住在南院的使臣就是见证人,见证了靖王殿下葬身火海,烧得只剩下焦尸,空车子来,空车子走,非常得宜。
  周禄全有气无力地点点头,跟着她打包细软:“都好了,方才周婆被她孩子接走,大黄也喂了,到时候跟咱们一起走——殿下,您也是天潢贵胄,就非得走到隐姓埋名这一步?”
  赵亭峥把要带的东西检查过一遍,就开始往腰上绑匕首,呲牙咧嘴:“不跑难道等死?京城吃人可不眨眼,我那些兄姐更是披着人皮的豺狼。”
  顿了顿,她没好气道:“光傻愣着干什么,就你这眼力还想去京城混,过来搭把手。”
  周禄全哦了一声,凑上来给她一环一环地扎紧匕首,眼神有些神往:“御前带刀护卫,多威风。我就想穿上那样一身儿衣服,到时候威风凛凛地往街上一走,说不准还有哪家好姑娘瞧上我,我这两年也讨不着媳妇,我爹娘可想抱孙孙了。”
  闻言,赵亭峥的手一顿。
  “……”
  她没好气道:“出息。”
  他倒不是从小就跟着她的。
  周禄全是好人家的孩子,年纪小,自小学武,家里有给捐了点儿钱,换得了个带刀的小官做。
  只是那刀十年也出不了一回儿。
  旁的同僚拿着刀,早早就在贩夫走卒身上把捐官的钱榨了回来,他不,个子不长,心眼儿也不长,傻不愣登地守着那点儿俸禄给人当牛马使唤。
  同僚升官,他连受了排挤也不知道,连籍带人被送到她这个破落王府还喜滋滋的,只当上司瞧见了他孜孜不倦的努力,给他分了个皇家金大腿抱。
  想到这里,她又摇了摇头,转过身来,双手扶住周禄全的肩膀,神色是前所未见的认真。
  “周禄全,”她深吸一口气道,“只拿这些年打过交道的亲王来说,庄王父君出身一门三内阁的荣氏,秦王背靠掌北方兵权的遂安曹氏,就连并不显赫的苗王,亦是西南一地豪贵世家,你我在她们手中吃了怎样苦头,难道你忘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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