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江白圭说着笑了笑,又道:“早前便听老师说,万将军麾下有两位得力领将,一位擅斧,有力拔山兮气势,一位擅谋,有羽扇纶巾风姿,某还未见前者,但得见后者,实在幸甚至哉。”
孟州眉梢微不可察的动了动,面上端着的笑半分不变。
他已然够虚伪了,眼前之人倒是大有青出于蓝的意思啊。
“哈哈哈,我一舞刀弄枪的,哪敢与孔明先生相提并论,江大人实在盛誉。”
“将军自谦,”江白圭摇首道,又说起另一事,“此次议和,本该是老师前来,只案牍劳形,再加上一路奔波累着了,在途中病了,实在起不得榻,但老师说,议和是大事,耽搁一日,边城将士们便苦累一日,这才命我不得伺候榻前,尽快来见诸位将军。”
孟州神色霎变,担忧至极道:“王相身子可还好?如今可否大安了?”
“劳将军挂念,下官途中也得老师来信,已能下榻,只是路途遥远,少不得还需数十日,是以,老师信中叮嘱,要我与诸位将军商议,尽早与鞑靼详谈议和之事,若有不定,快马加鞭去信,万万不可耽搁两国和谈。”
孟州借着厅堂中明亮的灯火,又将眼前的年轻人打量一遍。
面如冠玉,气定神闲,话说得滴水不漏。可太年轻了,瞧着也不过及冠年岁,议和这样的大事,王相竟然敢放心的全然交付给他?
心中思忖,面上不动声色,孟州颔首道:“既是王相之言,自然无不遵从。”
说话间,几人迈进厅堂,酒菜早已备好。
“江大人上座。”孟州又道。
“多谢将军抬爱,”江白圭笑了声,有些促狭的意思,指了指自己身上的青袍,继续道:“只下官六品都察院都事,何敢越过将军前头去?将军请上座才是。”
孟州笑了两声,推辞不过,只得在上首落座,又道:“章百户一同入席吧,今日你们郑将军巡营,还是得你作陪。”
“是。”章柏诚面无神色的在江白圭对面落座。
歌舞夜宴,接待官员一向如此。
孟州余光朝下首扫了眼,忽而叹了声气,道:“不比从前繁盛,京城的玉台春难寻,是以,只得备了咱们凤阳的宣酒,也不知大人可否喝的惯,实在是招待不周啊。”
江白圭弯眼笑了笑,好似没听出其中的试探,“玉台春名贵,下官往京城科考之时,也听得其名贵,只某不爱酒,今日便是无玉台春可品,也非是憾事,将军实在不必惭愧。”
孟州:“哦,不知江大人哪里人氏?”
章柏诚饿了一日,抓着筷著还没吃上一口,净听他们虚与委蛇了,突然,一道目光朝他落来——
“实不相瞒,下官与章百户是旧相识,”江白圭说着一顿,与对面之人四目相对,又悠悠补了一句,“一个碗里吃过饭的那种。”
章柏诚:“……”
……操!
不是个好东西!
67
第67章
◎三寸舌。◎
章柏诚暗暗咬牙,面露一丝凶狠的警告那试图将他拖入泥沼的人。
江白圭笑眯眯道:“不曾想在将军营地,得遇儿时故人,如此看,凤阳城真是洞天福地,某很喜欢。”
章柏诚:“……”
不要脸!
马屁拍得顺溜的很,诚然如孟州之类,都不忍自叹弗如。
他看向底下神色警惕的章柏诚,道:“既如此,我便越俎代庖一回,替你与你们郑将军说,你今夜与白都事秉烛夜谈了,明日你再请白都事去营中,好商讨议和诸事。”
章柏诚后牙根险些咬碎,他起身抱拳道:“……多谢将军体恤。”
孟州摆摆手,示意他不必拘小礼,打趣道:“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章百户与白都事瞧着不大像,若非都事实言以告,我怕是都不敢信。”
章柏诚屁股刚挨着椅子,还未坐实,就听那厢又悠悠开了口——
“诚哥儿内敛。”
章柏诚:“……”
拳头要长出来了!
章柏诚从前就知道江白圭远不如看上去的良善,盛樱里身后跟着的几人,邓登登是个馋嘴的傻憨小胖,也是最听话的。崔杦像是深山老林里的竹子,看热闹捧哏,权当是逗趣儿,是个聪明的。而江白圭,寻常一副乖巧模样,幼时便能哄骗得盛樱里玩儿过家家只与他拜堂,可是那副乖巧之下,藏着些什么,他并非一无所知。几条巷子里,江白圭启蒙最晚,却是读书比谁都好,除却聪慧,心窍玲珑,更有坚毅。
便是今日突然见着,除却最初的惊诧,章柏诚倒是觉得,此人合该如此。
可这王八蛋的心眼使到了自己身上,便不那么让人愉快了!
月上柳梢,酒席方散。
孟州笑着朝章柏诚看了眼,没等江白圭寒暄相送,便先告辞,带着人快步走了。
厅堂霎时安静了下来。
二人面面相觑,又无言。
半晌,江白圭先笑了声。
他信步闲庭,随手解开了一颗圆领官袍的襟扣,松松垮垮的敞着,露出一截脖颈,悠然的吹着夜风,散着酒热,悠哉道:“走吧,秉烛夜谈去。”
章柏诚抱臂,脑袋微侧,臭着脸骂:“你有病?”
江白圭耸了耸肩,“当是没有,”说着,他看着章柏诚顿了顿,又问:“崔杦可与你在同一营地?”
谁心里都会有惦念的人,缺心少肺之人也不外乎如此。
章柏诚刚点头,就听见脚步声跑来,片刻,虎背熊腰的冯敢出现在了庭院中。
“江白圭!”
“真的是你啊!”
冯敢停在几步外,睁着圆眼睛问,瞧着有些傻气。
江白圭怔愣了下,随即“呵”笑了声,轻轻的呼出口气,慢慢道:“是啊。”
曾经在灰墙小巷里干仗的几人,好像被时光冲散了,在这异乡异客相遇重逢,有些猝不及防和手足无措,非是因过往那些不快,而是……竟平生了些感动之意。
冯敢神色激动,箭步上前,半分藏不住的道:“你大嫂和盛樱里她们来啦!就是来找你的!!!”
闻言,江白圭当真是愣住了。
半晌,他侧首朝章柏诚看。
章柏诚没给他个好脸,那副不爽的神色分明说在说——你拖我下水在前,还想我以德报怨?滚去做梦。
江白圭:“……”
看吧,就说做人不能缺德,易遭报应。
江白圭当是秉烛夜谈了,虫鸣鸟叫,清晨时分,梳洗罢,一行人踏着朝晖往营中去。
路过一处坊市,冯敢驾着马过来,大喇喇的一把掀起了车帘,粗粗的手指朝旁边一指,不无得意道:“看见了吗,她们就是住在这儿的!”
当日他得了诚哥儿的信,租赁院子可不容易了呢!
江白圭官服齐整,闻之,目光朝那鳞次栉比的院落望去,街边初升炊烟,商铺林立还未开张,旌旗在晨风中摇曳,巷子里有灿灿初阳洒落,俨然一派安乐祥和之景。
临安建政,太上皇被群臣跪请复登基。而关于是战是和,朝中争论不休。
谁都清楚,此番若是议和,便是将旧京乃至凤阳以北丢失的城池给了鞑靼,再难收复。朝中武将,不是临安府的将军,便是一路难逃的,灰头土脸的,满脸难色,要他们去打,实在是没几分自信能将失地收复。
从旧京到临安新都,如丧家之犬,文臣自认颜面尽失。与鞑靼之战,已经不仅是收复城池的事了,也是捡起我朝脸面。
江白圭口中的老师,是当今宰相,年逾七十。面对激愤群臣,王相力排众议,毅然主张此番议和。
饿殍满地,破碎山河。
文人筋骨在他们南逃之时便丢弃了,更救不了苦难。
“可是鞑靼为何会同意议和?”万重山问。
营帐中,大小武将或坐或站,都看向了江白圭。
满帐,也唯他一个穿着圆领宽袖官袍,一副文弱模样。
江白圭不慌不忙的放下手中茶盏,目光越过众人,看向了首座之上的万重山,唇瓣张合几下,吐出一句:“鞑靼王庭生了变故。”
这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
郑山粗声道:“生了什么变故,是我们成日跟鞑靼打仗的不知道,你能知道的?”
这话说得颇为不客气,但也是众将想问的。
可要他们说得这么粗鲁,那也不能。
江白圭神色未变,并未有被冒犯的愠怒,依旧是那股子淡淡的语气,“从冬日到夏暑,不宜耕种之地能有多少粮草供作战?再有,鞑靼连夺数座城池,攻占了我朝半数江山,这样的功绩,如群狼环伺的肥肉,在王庭之中,怕也不够那群狼争得头破血流。”
像是暑日的一瓢水,浇在脑袋上沁凉。
江白圭笑了笑,又道:“冬日营帐督战之人,诸位将军大抵也是知道的,鞑靼三王子,此次之战,便是他说服了可汗,带领精锐之师南下攻城。可我两朝休战数十载,为何忽然动了兵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