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当初他可是被当做骗子撵出去的。
老道士摸摸下巴,问他:“这事你不告诉你三叔母?”
“不能告诉他。”
宁知序说,“说了叫她担心。”
“你三叔和你三叔母分开这么长时间,还互相惦记着对方?”
宁知序想想,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也知道他们两个人要面对的事太多,各自有各自的伤痛,即使惦记着对方,也不适合再待在一块,便说:“他们更惦记死去的孩子。”
老道士默然低头,伸手自怀中掏掏,拿出一枚戒指,掀开戒指上的暗扣,从里面倒出一粒黄豆大小的黑色药丸,给他,说:“这个,实在危急的时候再给他吃,应该够给他吊一段日子的命,吃了药人会睡着,至于什么时候能醒,要看自己的造化,期间再另寻法子治他吧,若是醒不过来那也没办法。”
宁知序收下药连连道谢,骑着小驴离开宜村。
老道士望着他的背影,可惜道:“这样保命的药,怎么不想着留给自己呢?”
悲叹之声吹散在风中,他实在猜不透宁知序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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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转眼过去,才到九月,山里无大事发生,算日子要到宁知序生辰,苏静蘅提前跟孙芳馥打好招呼,多请一天假回去陪他,连着原本休息那一日,便得了两天的闲日。
初七回家去,两个人空下来数数这半年来攒下的钱,合算着说:“再等等,到明年再攒些,咱们就能有个安稳些的住处了。”
这里的房子终究不在他们名下,长住着,心里还是有些不安心。
若是能跟宁府那位商量,拿钱把这里买下那当然最好,若是不能,只能重新看房子,然后找个黄道吉日搬走。
她当然舍不得村子里的人,就算要搬,也不会离得太远,宜村算是一个好去处,回城里也行。
原本是没考虑回那里的,只是上次得空,偷摸着回她住了十几年的地方看过,那里换了主,她爹竟然把房子卖了!
人不知道跑去哪里,想必还在赌场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她没特意去寻,找了相熟的邻居问话,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心想既然如此,她也没别的办法。
生死有命,硬插手旁人的事,不仅救不了人,还会把自己扯下水。
宁知序听说这件事也道:“你就莫要管了,是生是死和你没有关系,以后就算找上门,也有我顶着,不要再因为他的事浪费心神。”
苏静蘅便当什么都不知道,继续过自己的日子。
只是这事才过去没半个月,城里又来消息,背靠着宁家的那个赌坊被封了。
不仅是赌坊被封了,县衙大门关了两天,再开门,里面的官老爷竟换了个人,门口宣了告示,说原来那位被免了官抓起来正在接受审讯,朝廷派了新的长官来管事,其他的事平民老百姓一概不知。
街头巷尾偶尔有人好奇心作祟忍不住议论,随便瞎说两句,也就罢了。
别说换的是县衙里的老爷,就算是当今天子换了个人,对于大多数百姓来说,也是和自己无关的事。
活得久的,这一辈子都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皇位易主,只要不打仗,皇帝谁当都差不多。
日子该苦的,到太平年依旧苦,日子不该苦的,到战乱时期也能发财享福。
人活在世上就这样,心里再忿忿不平也要接受现实。
实在看不得太现实的事,想躲躲清闲的,就去听戏,听酒楼里的先生说书。
苏静蘅偶尔去听祥升班唱戏,跟老班主混个眼熟,顺便打听打听新戏的事,老班主不见外,没事会拉着她到班子后台转转,讲讲新本子的事,心情好,还会带她认识几个本地有名气的角儿。
班子里散着另外一股劲儿,不论男女老少,每个人的眼睛都跟刀一样锋利,嘴上说笑着,同苏静蘅问声好,给她看看平日里唱戏穿的衣裳,声音是十分柔和的,手里却好像拿了把剑,时时刻刻就能上战场。
真是不容易。
一套功夫练下来,每个人都吃过不少的苦。
别人一眼能望到头的日子,在他们眼里倒是格外有滋味。
不算上等人,一辈子也不会像那些读书人一样,有个能金榜题名的盼头,戏一唱就是一辈子,哪天不叫他们唱了,他们心里还会不舒坦。
苏静蘅心下对他们佩服至极,到绣坊跟别人好一顿说,干活就要拿出这样的心,练点真本事出来,不然以后人老了,手脚不灵活,想做事都做不了。
旁人就笑她:“你才十几呀?担心这个做什么?居安思危也至于这么早吧?”
苏静蘅揉揉指节,并不回答她们的话。
看着外边天边晚霞,冷风一吹,觉得有些凉了,之后想,这日子过得真快,一下子就要到年尾,过了年,到春天,她跟宁知序就在一块儿满一年了。
人生有多少个一年呢?
除去没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剩下来的年岁,一眨眼就过去了。
而将来那些一眨眼就过去的日子,他们两个一定要一起走,一直到最后,一个都不能少。
边上的绣娘看她发呆,伸手在她面前挥挥,召她回神,问:“发呆呢?是不是想你相公了?没见过成亲了还偏要分开的,你们两个也真是不容易,不过过完年就好了,所有事情都结束,你们下一年就能在一块,不用分开。”
苏静蘅笑笑,摇头说:“我在想,趁着天没冷,还不到下雪的时候,赶紧把手里的活做了,不然拖到年底,手冻得生疼,拿针线都拿不好。”
“别怕,我们绣坊炭火足,你回家去,你相公也一定舍得给你备一屋子的炭过冬。”
“那也比不上春秋天气。”
“这倒是。”
众人放下手中的活,捧着下巴往外看,从喉咙里吐出一口浊气,各自想各自的心事。
草黄了,叶子都落了,一转眼就下雪。
人从小草芽到雪满头好像也就睡一觉的工夫——
苏静蘅跟宁知序在一起看的第一场雪,那天晚上,他吃了仅剩的那颗药。
细雪下下又停停,落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满山轻薄的白色,太阳一出来,就化了。
今年的雪落得格外早,他的病却发得比往常都要迟。
一开始以为是老道士调的药起了效果,后来才发现不大对,往年虫子在身上爬似的急痒之感没有出现,直接跳过这一步,青筋从皮肤下清楚地显现,背着苏静蘅躲在无人的地方,他呕了一口血,用帕子擦掉,没敢跟她说。
吃过药,躺在床上静静等雪融化,新缝的被子盖在两个人身上,里面聚着一团暖气,带着彼此身上淡淡的清香,他紧紧抱住她说:“好像是好些了,我都怕痒得不行还消不下去,想必过了今年,明年就能好。”
苏静蘅没有怀疑,贴在他身上故意往他怀里钻,心里高兴,一直说:“怎么还不过年呢?怎么还不到春天呢?想吃桃子了!去年村子里结的桃子都吃不完,掉得满地都是,好多都被雀儿吃了,明年我要带些去绣坊分给大家吃!”
“还有檐下的燕子,明年什么时候才回来?我想它们!将来换了房子,能不能带它们一块走?唉,想必是不能了,不过天底下燕子那么多,总有再为我们停留的……”
宁知序念着她的话,闭上眼睛,又想到好多年之后的事。
想到他和苏静蘅头发花白,在某个无人在意的冬天,抱着被子躺在家门口的摇椅里晒太阳的日子,想到新缝的大花被仍旧带着她身上的味道,夜深之时两个人睡在一起念着年轻时候的事,然后沉沉睡去,一睁眼又是一个日色晴朗的白天。
他想了那么多,此刻却说不出口,只能安慰她:“嗯,天底下的燕子那么多,一定有再为你停留的……”
第78章
衙门里那档子事只在私下里闹,关了的赌坊虽背靠宁家却不在宁家名下,往深处查起来,便是有问题,也波及不到他们身上。
只是到了年底账上的事又多起来,这一年受到波及的生意颇多,靠山落了马,更是雪上加霜。
石列见到宁知序,总忍不住向他抱怨,今年的赏银少了,他舅舅那儿的月钱还拖了一个月才发,勉勉强强能安心过个年吧,也不知道明年会不会转好。
宁知序对此不做评价,难得大方一回,提了几壶酒和从瑞芳斋买的点心准备送人,一份给石列,另一份给成岩,送到成家店铺里面,成岩媳妇非拉着他留下来吃饭,宁知序再三拒绝,脸窘得通红,成岩看不过去,说:“你就别留他了!人家媳妇还在家里等着呢,谁家男人有了娘子还在外面吃酒的?这么好的天,当然是回去陪自家媳妇才对!”
宁知序脸于是更红,但顺着他的话点头:“是,我娘子还在家里等我,晚上留了饭,回去迟了要挨她训。”
好不容易脱身回家,屋里屋外找了一遍,不见人,往对面山间望望,灯火通明的几户,知道苏静蘅一定在某个人家里面,于是打着灯笼去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