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她心里痒得厉害,胡乐天必定不在这会儿死去,但万一呢。
两人只用了半炷香功夫,便将停尸房内一切收拾得无迹可寻,若非刻意盘查,旁人只怕察觉不到端倪。
江兀将那宫女疫病症状如实上报,随后踏雪随引路宫人前往贵妃处。
谷星目送江兀背影渐远,正欲悄然离去,却被方才那守门太监叫住。
那太监笑眯眯地凑上前:“姑娘,你不是御药房的人吧?”
谷星一挑眉,神情天真无辜:“公公怎这般说?我牌子可都备得齐全。”
她将腰间的“御药房”腰牌递出,神色不卑不亢。
那太监却不慌不忙,仍旧含笑道:“姑娘有所不知,御药房的宫人身上,自有一股药材气。哪怕日日沐浴,那味儿也洗不净。”
“……”谷星下巴一扬,只是微微换了个角度,脸上的无辜神色便化作几分锋芒。她眸光弯弯,如两轮新月,偏偏又带着笑意,“公公,饶命啊。”
那太监忙摆手,语气谦卑中带着几分揶揄:“姑娘既是江医师的朋友,想来必有来历,岂敢真为难于你。说重了,是折煞我了。”
谷星嘴角噙着笑,暗中将此人打量一番。
看着不过寻常太监,穿的也是内侍省的普通宦服。偏偏此刻主动与她搭话,着实有些古怪。
她眨了眨眼,并不作声,只等对方将套话说完。
那太监见状,压低声音道:“姑娘勿怪,小的实无恶意。只是我有亲人在宫中为役,近日也染上咳嗽、咽痛之症,见江医师检验出来的病情,实在心惊。”
他说到这里,望向谷星,语气虽平,眼底却满是忧虑与恳切:“还请姑娘同江医师一道,能早些查清病因,助宫中早日安稳。不然这雪若一直不停,宫里上下,心头皆难安。”
……
谷星和萧枫凛两人并肩回到荒院里。
雪仍未停歇,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连那本就残破的老树也被压得东倒西歪,只剩半边枝丫还在苦苦支撑。
她站在秋千上,迎风轻晃,秋千绳索吱呀作响,带着冷风裹挟的哗哗声,又混杂着老树摇摇欲坠的呻吟。
萧枫凛听得心惊胆战,连忙劝道,生怕片刻之后树干断裂,她要被甩进别院去。
“快下来,这树听着就不结实。”
他话音刚落,便听“嗙”地一声,树干应声而断。
谷星却不慌不忙,眼中亮光一闪,人在半空中翻身一滚,径直落进雪地,在雪上划出一道长痕,最后仰面躺着,望着飘落不止的雪花,唇角带笑,可笑意不达眼底。
“小瞎子,你过来。”
“哪里摔疼了?”萧枫凛焦急地凑上前,却因看不见,只得用冰凉的手在她脸上摸索,嘴唇、鼻尖、额头一一按过,猜她四肢俱全,这才松了口气。
谷星反手一拽,把萧六岁的脸按到自己身边。萧枫凛一愣,还未来得及挣扎,只觉她在自己脖颈间嗅了嗅。
片刻,她松开手,狐疑道:“奇怪,我鼻子没坏啊。”
说完又随意补了一句,“你是不是刚洗澡,怎么身上香喷喷的?”
这一问仿佛踩中了萧枫凛的逆鳞,他脸色一沉,立刻自她身上爬起,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却终究没说什么,低头拍拍身上的雪,闷闷坐在一旁。
谷星一边拨雪一边嘀咕:“真是奇了,那太监说御药房出来的人,身上都有股药材味,可我偏偏没在刘于身上闻到。他那晚怕不是还诈我?真是狡猾。”
说到这里,她突然目光灼灼,盯向萧枫凛,
“江兀自己熏入味了不知道,可你怎会不知道。”
“五皇子殿下,你怎会不知道?”
“嗯?”
她的目光落在萧枫凛身上,只见这人如今褪去往日尊贵,短短半年,身量已落后同龄孩童许多。
此刻静静坐在雪中,半垂着眼,整个人像被雪裹住一般,静得仿佛一尊死物。
谷星望着天,又笑道:“我还纳闷屋外那口井,怎么日日冒着药味,原来是江神医的药都进了水井肚子里。”
谷星越说,脸色越发难看,双手抱臂,愠怒地仰头瞪向灰蒙蒙的天,雪花簌簌落在她发梢与肩头,天地间一片冷白。
“……你对自己也冷,对旁人也冷,这世上到底还有谁值得你挂念?”
“这些日子我教你的东西,都喂了狗不成?”
她声音一条条地砸出去,像碎冰般冷硬,“你若无所牵挂,就别来招惹我。”
萧枫凛默然坐着,低头听她数落,不辩解也不回嘴,仿佛将所有斥责都一一认下。
谷星胸中火气愈燃愈盛,哪怕身陷雪地,也压不下那团怒意。她猛地从雪里爬起,身上的雪片扑扑落下。
她拍打着衣服,步伐凌厉地转身进屋,不多时,屋中便传出一阵收拾行李的动静。
萧枫凛这才像回魂般,猛地冲进屋,将门一把关死,身子横在门前,死死拦住。
“让开!”
她声音冷厉,带着少见的怒气。
往日无论遇到什么难事,她都笑嘻嘻的,这会儿却字字如刀,“我若再留在这儿,只怕迟早被你算计得骨头都不剩。”
萧枫凛垂着头,双臂横展,紧贴门扇,不让分毫。
“我让你让开!!”谷星见他依旧岿然不动,气得咬紧后槽牙,四下张望,随手抄起一根竹竿,带风挥下!
“嘭!”
棍身敲在桌面,留下一道狰狞的痕迹。
可这人像是坏了一样,仍是一动不动,只紧紧护着门口。
谷星目光里寒光一闪,厉声道:“上辈子我就认识你。你骗我伤我,害我朋友残疾,断我后辈父亲的手指,把万民性命当筹码!”
“我以为你今生尚且年幼,心性也许未泯,结果痴心妄想的,是我自己。”
“滚开!!”
下一棍带着破风之势,狠厉落在他耳旁,木屑飞扬,连他的耳尖都被刮得殷红发辣。
竿子落点越来越近,然而这人身上新伤旧痕就没断过,就算棍子敲在身上,估计都不会吱一声响。
谷星气得爆了句粗口,将棍子一扔,拔腿便往窗户冲去,脚才刚搭上窗棂。
“林风!求你别走!”
萧枫凛的声音带着哭腔,凄厉中仿佛将整条命都押了上去,“我就只剩你了!”
他踉跄着撞翻了几样杂物,几步扑到她身侧。
谷星被那绝望的呼喊怔得脚步一滞。
她本就犹豫了半瞬,便被那人一把抱住腿,死死绞住。
“求你别走……”
那声音哀切,带着撕扯灵魂的慌乱与执拗。
她心中暗呼不可能,但终究还是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萧枫凛脸颊上,两行泪痕清晰可见。
她一时怔住,脑子都空了。
江兀说他眼睛部件没坏,可毕竟不能和新的一般好用,只要他情绪激动些,眼眶便红得吓人。
也不知道他是何时发现她对他红眼眶这事上心,后来甚至还带点表演性质。
这人,居然会哭?
“怎的?上一招不管用之后,这回又添了眼泪?”谷星讥诮冷笑,语气咄咄逼人,把这些日子积攒的火气一股脑撒了出来。
真是活得长久,天天都能有惊喜,今日竟还能看到恶鬼流眼泪。
话音未落,萧枫凛如遭重击,脸色涨红,倔强地别开头,脸上的泪痕却越发分明。
他喉头哽咽,仿佛什么都不会说,只剩那一句:“你别走……我再也不骗你了。”
“滚!”不说还好,说起这她就一肚子火。“三岁定八十,你今年几岁?”
眼前这人骨瘦如柴,手腕像枯枝,却不知哪里来的狠劲,将她腿死死抱牢,指节攥得发白,恐怕衣襟下都能见出几道青红印子。
他抱得紧极了,像个狼狈的水鬼,双手死死箍住谷星,浑身颤抖,眼瞎之人,反倒目标无二,攥住她就像攥住了命。力气都在手上,指节发白,骨节嵌进她腿上,像要把人融进骨血里。
他紧紧抓着谷星,就像那夜在窗边拼死攥住那片雪花一般。
可这一瞬他突然记起,雪花抓得太紧,不过一息便消融在掌心,只余下一片冰凉。
他几乎是心死般的悲恸。
“……我不懂,林风。”
“繁星万点,却没有一颗为我而亮。”
“为什么从前对我笑脸相迎的人,一夜之间都变了脸?”
“花谢雪落,世上没有永恒的东西。”
“林风,你为百姓为苍生,为什么不能为我?”
谷星僵在原地,忽然没了力气,恍惚间仿佛又回到封丘那棵老槐树下。那时他虽沉默不语,眼里对她的控诉却从未变过。
“林风,你怪我隐瞒,可你不也是如此?你也瞒我,去了宁贵妃、去了明泾那处。”
“你若是神仙,那为何身上伤痕累累?手心是疤,腿带瘸,连呼吸也总是不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