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这哪是什么路途?分明像踏进了自己的墓穴。
“百鬼川”这三个字,终于在此刻有了实感。
他像一只游魂野鬼,被雾拴着,浑浑噩噩地往前漂浮,却不知前路是归途还是深渊?
刚才明明还在他前头的谷星,此刻竟连一个影子都不剩。
他握紧了绳索,压不住心里的恐惧,大声喊道:
“你还在吗?!”
无人应答。
他又唤了一声,声线止不住发抖。
忽然,前方传来一声带着无奈的轻哼。
“这会儿知道怕了?”谷星声音有气无力的,“既然我们是一路的,就别各使小聪明。你若还是这副小孩脾性,我看于蛮多半也看不上你。”
这回换贺古没了声响。
谷星从怀里摸出那只自己做的小指南针。那指针乱转不休,东西南北全失了准头。
她闭了闭眼,不知是毒素加剧了眩晕,还是压抑太久的焦虑翻涌上来,胃里一阵阵翻涌。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死亡弹窗至今没出现。估计还不到死境,可又一村又在哪里等着她?
她心里默算着,按照之前还能辨清的地形,她们已走过了一半路程。
只是这会儿雾越陷越浓,连猪的嗅觉似乎也开始迟滞,哼哧哼哧地踱得越来越慢。
这雾气到底还要持续多久,没人能说得清。
乐观点想,大小眼摸过的猪,兴许真能一路把她两驮到终点,直到于蛮所在的土匪林前。
于蛮心思玲珑,给她发地图,却偏偏不把这一路的细节交代分毫,估摸着心里还是憋着气,对她的做法不满。
谷星叹了口气,头昏得像是被雾气泡软了,索性顺手把自己用布条缠了几圈,牢牢绑在猪背上,免得哪阵风来得猛些,她人就栽下去了。
贺古唇线崩得铁直,心里默念着《春秋》里的文章,
冷不丁地听到谷星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处传来,
“你见过没有腿的女人吗?”
贺古一震,心里直呼救命,这女人这个关头竟然说起鬼故事?
“我第一次见到她,第一眼就记住她了。她的眼睛很大,会直直地看着你,安静地听你说话。嘴角总挂着笑意,即便不笑,也像在笑。”
“……”
“第二次见到她,我离她近了几尺。那时我看清了她眼窝的深陷,皮肤像挂在骨头上一样,三克重的灵魂,硬是撑起了七十斤的皮与骨。”
“第三次见到她,我与她只隔着一步的距离。她皮肤薄得透光,青紫的血管像树根缠绕着她。她一呼吸,又像有谁在里面搅着她的五脏六腑。我当时就在想,怎么肚子这么鼓?”
“第四次见到她,我们抱在一起。那一刻我才发现,她没有腿,哪都去不了。”
“你偏偏得要说些鬼故事吓我?”
“这不是鬼故事……”
她笑笑,觉得贺古的嘴真是不招人喜欢。
有一次夜里,她在破庙的地板上翻来覆去,始终没法入睡。
于是踏着月色,翻去阿秀的住所,打算偷偷看她一眼。
却见月色如洗,有花被风按入泥中,一点点折弯、揉碎。
谷星躲在阴影处静静地抹着眼泪,却怎么也抹不完。
再之后,她借着流民情报网,把那员外干的龌龊事一桩桩扒出来写下,等到那人去喝花酒时,将纸张绑在箭羽上,一箭封了他的根。
小报的员工,人人都说“谷主编”皎洁似明月。
可早在那一箭射出的那一瞬,就再也没有回头弓。
往后的她,会杀更多的人。
现在她还可以说,是为朋友,为小报,可实际只有她清楚,这一切不过是借口。
等到敌我的界限模糊成一团雾气,等到追随她的人愈发密集,等到她离那座朝堂愈发接近。
每杀一个人,她便离那个大学生谷星就更远一步,离现实的家就更遥不可及。
她是想回家的,她也不想流浪。
可她一抬头,就看到阿秀那双大大的眼睛,“亲亲”地望着她,“殄殄”地对着她笑。
——阿秀怎么饿成这样了。
“你怎么突然说这些……”贺古听出她语气不对。
可这头的雾里,却久久没有了回声。
“谷主编?”
还是没人应他。
“喂!!”
第120章
雾海如绵,四野万物都被吞噬干净。
“你别吓我?”
“谷星?”
贺古心跳如擂鼓,砰砰直撞,在胸膛里炸裂似的跳得发疼。
他死死拽着绳索,一步三颤地在雾里乱转。
然四面皆无路。
四面皆同色。
他焦急地转身,正要再喊,却猛地对上一只眼。
那眼贴得极近,近得鼻尖都擦上了粗粝的触感。
他猝然屏息,下意识地后仰。
那一汪黑洞洞死死贴着他,像是一个圈、一口井、一只人皮眼。
却不过是白桦树干上天然的孔洞。
他抬袖胡乱抹去鼻下的腥气,却把满掌腥湿抹得更花。他这才惊觉自己方才撞树撞出了两行鼻血。
那雾气像是已经滲进了他的经脉,他东倒西歪,身体不受控制,一人一猪被树枝缠了脖子。
惊出来的冷汗顺着背脊滑下去,却像有支冰冷的手指一寸寸低顺着骨缝摸上来。
“谷星!!!”
这声喊已不带焦急,而是几近暴怒。
他咬着牙,低头一把揪住猪耳朵,声音低哑得像是在施咒,
“你若是能把我带去那女人那里,回京后,顿顿精食供你。”
那承诺似是入了猪耳,粉猪四蹄骤停,后腿肌肉绷紧似蓄力,下一瞬便如离弦的箭般狂奔。
雾气浓厚如浆,扑在脸上如同银针扎肤,天地万物被搅得归一。
贺古死死攥着绳索,手指几乎陷进掌心的血肉里。头昏脑涨间,身前一黑,又撞上了一物。
他抬头再看,是另一头粉猪。
喘息着,他从猪背上跌了下来,踉跄着扑过去,推了推趴在猪背上的谷星。
“你怎么——”
话未说完,动作却僵住了。
这人怎么像死了一样?
她皮肤的白不是活人的白,而是一种隐隐泛青的死白;惨淡之下,又浮起些许紫红的斑块,像尸斑。
恐惧倏地从脚跟浸上脑子,他伸手探上谷星的脖子,触手便是一片冰冷。
不是像,是真的死了……
他睁大了眼,上下打量,却在这一瞬,连自己都快难辨自己是人是鬼。
他指尖僵硬蜷起,攥着最后一点神志,缓缓拔出腰间的防身短刀,颤着手把谷星身上缠绕的布条一点点割断。
随后,开始用短刀一点点刨土。
土极软,泥湿如膏,几乎不用多费力,便挖出一口新坟。
泥浆在指缝间溢出,黏稠得近乎恶心。
他气喘如牛,汗水混着鼻血顺着下巴滴落在土里,惊得他连忙用手背擦掉。
又将谷星拖进坑里,一掬一掬地将泥巴埋了回去。
而在意识空间里看完全过程的谷星*,此刻内心只有崩溃。
“狗蛋的!!!!!!!!!!!!!!”
“我没死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怎么把我活埋了!!!!!”
方才她话都没说完,就被毒晕了过去。
原想着反正贺古离她那么远,雾又如此厚,短时间内定察觉不到异样,她正好趁机回意识里下载更新包。
谁知这傻子!
竟然!
直接!
把她埋了?!!
他哪怕稍微冷静点,随便扛着她往前多走几步,到了于蛮那头,她都还能再苟活一下。
如今这操作,愣是让她大开眼界。
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她这一路,竟然带了三头猪出门。
谷星在意识里以头抢地,崩溃怒喊。
若能强形弹出去,她一定要将这傻子拳成肉饼。
“贺古贺古贺古贺古贺古贺古贺古贺古贺古贺古贺古贺古!!!!”
可外头的贺古却全然不知。
这孩子虽傻,但心善……
不止将她埋得严严实实,一点缝隙都没留下,甚至还在旁边那棵桦树的树干上,用刀划了几笔。
像是在立碑。
做完这一切,贺古回头望了望谷星的那头猪。
那猪正咬着他裤脚,“啾啾啾”低鸣着,看起来像是要哭了。
他心口一酸,摸摸猪脑袋,轻声叹息道:“你也很难过,对吧。”
猪无语了。
谷星也无语了。
猪牵不回去,贺古便解开绳子,“你走吧,我一个人牵不了两头。”
说完,头也不回的骑着自己的那头猪埋进浓雾里。
浓雾与毒瘴谷星都不怕,可偏偏这地下半米的潮湿却让她脑子几近停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