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老住持也不劝,只把他从早课、苦行中免了出来,叫他每日去藏经阁整理书籍。
藏经阁没困住他。
倒是有一日,书架上落下的一本旧佛经,砸中了他的胸口的肉,也砸进了心里。
都说“法门无量,誓愿学”。他笑着翻开第一页,心中忽有一线动静,在虫鸣鸟啼间,找到了自己的方便法门。
通往涅槃的那条路,不需跪香礼佛,也不需苦行修骨,只需思维极致、洞察本质。
自此,他日复一日钻在书中,如入无人之境。
再出藏经阁时,他已十五岁。
与三年前那个偷懒避课的少年,判若两人。
他精通经藏、晓梵文,能讲六道轮回与色空之辨,甚至有人言,他可推算生死,窥测未兆,见微知著。
“挂名和尚”的名头,自那年开始,渐渐变作了“无忧师父”。
临近弱冠,寺中上下皆道他是未来的住持人选。
可随着他声名渐起,老住持的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
明明无病无痛,躯体却渐枯,神识散乱,仿佛被流淌的时间悄悄抽走了什么。
闲无忧坐在榻前,望着形容日瘦的老住持,神情空洞,眼底无波。
他一夜未眠,直到天光透入殿内,才缓缓开口:
“我要去国子监。”
说完,他便离了长云寺。
奇怪的是,他走后不久,老住持的身体竟奇迹般地转好。
国子监的学籍难得,规矩繁多,并不比佛门清修更宽松。
他本无名额,便托人安排,假以他人之名在国子监落了窝。
他本身就做惯了关系户。特权于他,不过寻常。
那日,闲无忧坐在上舍寮舍屋檐上,手里捻着封信,另一只手撒着小米喂雀。风起时,一阵妖风卷来,将米谷吹得满天皆落,细细碎碎地落下屋檐。
他也不恼,半条腿悬在屋檐外,慢悠悠地晃着,望着天上一朵形状像西瓜的云,神游不已。
正出神着,忽然脚底板被人扫了一下。
他没理。
谁知又是一扫,“喂,我说,你蹲我屋顶赖着也就罢了。”
“还偏挑我扫地的时候往下撒东西?”那声音絮絮叨叨,带着几分不忿。
闲无忧终于从云里回了神,只觉得这人怎会如此吵。他探头一看,便见一青年举着扫帚,正一下一下敲他脚。
那人生得瘦削,眼尾却下垂,一看就一副呆傻短命之相。
“……你哪位?”闲无忧撑着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地上一地的银杏,他心道这傻子扫了也是白扫,竟还敢说他的小米?
他见那人发愣,不知怎的,竟生出一丝玩心。脚尖轻挑,扫帚已被利落挑起。
还未来得及得意,那人骤然身形一动,猛然腾空而起,反手一把扣住他小腿,抬手便往下一拽!
闲无忧猝不及防,整个人从屋檐上被生生扯下。
落地之势惨烈,双脚先着地,重心不稳,一个趔趄,下腰撑地,尘土飞扬,好一副杂技般的狼狈模样。
而他从自己月夸下望去,那张呆傻短命的脸正侧着头望他,笑得欠揍:
“我叫卫佑。论年纪我还比你大几年呢,你这小子怎么就不知尊老敬贤?”
也不知是下腰过猛,还是羞愤攻心,闲无忧脸都憋红了。
总之,这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两人身份天差地别。
闲无忧虽修佛,却从无慈悲之心,酒肉穿肠不误经文,刀兵入世却能口诵偈语。
若真想整卫佑,手段千千万万,不费吹灰之力。
可他偏不。他就想找点乐子,于是在国子监中,满满当当地开始戏耍这人。
他举报卫佑夜读,举报他在膳堂吃两份饭,举报他时常出监与门外的乞丐为伍。
他把国子监那些奇奇怪怪的老规矩,一条条地拿来套在这奇奇怪怪的人身上,只为了看他皱眉。
直到某天,闲无忧兴致盎然地满国子监找卫佑,走过一角,却瞥见乌史的好大儿乌凝衔,又在僻静处围堵人。
他本觉无趣,正打算翻墙离开,忽然余光一扫,那被围在中间的人,竟是卫佑。
而卫佑身后,还护着一名衣着粗布的少年,看样子只是个书童。
几息观察下来,闲无忧便认出,那书童其实是乌凝衔身边一人的仆从。
佛法讲众生平等,可那只是经上说的。长云寺内尚且有三六九等,何况是这国子监?
他闲无忧一出生,便是被人跪着拜大的。
偏偏那树正长在乌凝衔一行人的身后,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卫佑被拳脚围攻,却一动不动,只死死挡着那个瘦削书童,连退一步都没有。
夜里,月色清明,闲无忧踩着瓦脊,翻去卫佑寮舍。
窗未关紧,卫佑正借月光看书,书上字小如芝麻,他却看得入神。
“说了多少遍了?”
“再看下去眼真要瞎了。”
闲无忧蹲在窗台上,影子正好遮了大半月光,目光一低,瞧见他手臂上青紫斑斑,随手一抛:
“赏你的,上好的伤药。”
“你怎么才来。”卫佑也不客气,倒了一点抹在掌心,搓热后敷在伤口上。
闲无忧下巴搭在膝头,嘴角拉得笔直:“你明明会武,怎么不还手?”
“还手又如何?那样乌凝衔只会打得更狠。”
闲无忧眨了下眼。卫佑说得没错。
这国子监本就是以儒家为骨,等级森严,贵族子弟打寒门监生、训仆役,谁又会多看一眼?
毕竟人一出生,便写好了名字、籍贯、命数。是谁,是人,是工具,是废物……早已定下。
“……这药能不能再借我两天?”
“说了是赏你的,哪有赏出去还要收回的道理。”
卫佑闻言轻笑,书一合,把药和书都放进了箱子里。
“我打算收那个孩子做书童。他没名字,你帮我取一个?”
话音一落,闲无忧立刻炸了:
“你竟拿我这绝世好药去涂个书童?!”
“拿回来。”
他只是嘴上说说,可到底还是有点不爽。
卫佑也懒得理他,抬头皱着眉道:“你不是修佛的么?怎么这些话也爱挂嘴边?”
这话一出口,闲无忧噎住,过了好一会才咕哝出声:
“这种众生平等的话,也就你们穷人才爱讲。”
“若是生来高贵,谁肯说这种假大空的话。”
他说得磕绊,全然忘了为何卫佑会知道他修佛这件事。
也不知道卫佑使了何种手段,乌凝衔竟然真的将那书童的奴籍转手给了卫佑。
那书童跟个酸菜一样,又黄又皱,比卫佑还瘦。
偏偏卫佑待他极好,不像是书童,倒更像是得了个弟弟。
那晚,闲无忧照旧翻窗进屋,一进来,就见卫佑正蹲在地上,拿着绳子比对那酸菜的脚长,说是要给他订双合脚的鞋子。
卫佑抬头见他来,嘴角含笑:“我本想叫他‘卫安’,但既然这么巧,那我便向你的名字上借走一个‘木’字,唤他‘卫桉’。”
“这样一来,卫桉也算你半个弟弟了。你可得替我,好好照顾他。”
闲无忧嘴张了小半,看着卫桉,觉得两人竟真有几分兄弟相,一样都是呆傻短命之人。
“你说什么胡话……”
眨眼又是两月光阴,闲无忧坐在屋檐上,闻着身边的酒气,馋得发紧,嘴里埋怨卫佑怎么还不回来。
谁知太阳落山那刻,他忽然嗅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随风袭来。
他抬头一看,只见卫佑满身是血,肩上扛着半昏的卫桉,一步一步往这边走来。
闲无忧一见卫佑,便知道他就剩一口气了。
“帮我照顾好卫桉。”
夕阳染尽天边,一片霞光铺在三人身上,映得闲无忧眼花缭乱。
他只看清卫佑眼里的仇,沉沉未了。
他再凑近了些,却也只看到了仇,无边无际的仇。
乌凝衔和国子监内师元白博士等人在买卖学籍之事,闲无忧清楚,而卫佑也一早便知。
他甚至在看到闲无忧的第一眼,便认出这人是那长云寺中的“无忧师父”。
闲无忧不以为然,但卫佑不同,他的朋友正是被困在国子监门外的穷困书生,苦苦等待那户籍手续,最终却熬得一身病骨,含怨而亡。
卫佑原以为,只要自己考取了功名,把国子监里的种种写得明明白白,递到该递的人手上,就能还读书人一片净土。
然而某日,他跟着乌凝衔,从书吏房一路尾随到市井茶楼的雅间,亲耳听见他唤屋内的女子一声“太后”。
那女人说话很慢,却自带一股上位者的威严。
最后一句落在卫佑耳边,如针扎骨髓:“就按原价。来不及换籍的,就先给个名册,入下舍。”
卫佑低头看手中刚买的官报,上面印着“十八字新政”,字还没干,他猛地花了眼。